回到府邸。
国公府一夕之间,从新晋权贵的荣宠之地,变成了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枢纽。
府门内外,车马喧嚣,人流如织。
兵部的官员、户部的吏员、京营的将领、押运粮草的民夫……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号令声、禀报声、马蹄声、车轮滚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紧迫而压抑的节奏。
前院议事厅内,祁玄戈一身戎装未卸,正对着巨大的西北舆图,与几名心腹将领及兵部派来的官员激烈商讨。
他声音冷硬,语速极快,手指在地图上不断点划,部署进军路线、粮道保障、斥候安排……每一个细节都力求精确。
将领们神情肃穆,不断领命,空气中弥漫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粮草乃大军命脉!首批需确保十五万大军三月之用!户部调配若有不济,可凭本将军手令,就近征调沿途州府官仓!”祁玄戈的声音不容置疑。
“末将/下官明白!”众人齐声应诺。
后院书房,则成了林逐欢的战场。堆积如山的卷宗、账簿摊满了书案。
他正与户部侍郎、工部官员以及几位精于算学的幕僚,核算着庞大的军需清单:粮秣、草料、军械、甲胄、药材、被服……
每一项都需要精确到石、斤、件、匹。
“凉州官仓存粮几何?肃州陷落前转运出多少?沙州可有粮草储备点可用?”林逐欢语速飞快,指尖划过一行行数字,眉头紧锁。
“回国公,凉州存粮约八万石,恐只够支撑月余。肃州陷落仓促,转运不及两成。沙州……已被焚毁。”户部侍郎声音艰涩。
“缺口巨大!”林逐欢深吸一口气,眼中精光闪烁,“传令!除首批随军粮草外,立刻组织第二批,从京畿、河东、河南紧急调运!”
“走水路入黄河,转陆路直送凉州。沿途设中转粮站。”
“告知各州府主官,此乃战时军令,延误者,军法从事!”他提笔疾书,一道道盖着靖国公大印的紧急调令迅速签发出去。
府内仆役脚步匆匆,收拾着两位主子的行装。
厚重的御寒大氅、坚韧的皮甲、惯用的兵刃、常备的伤药、林逐欢的玉箫和棋谱……一件件物品被仔细打包。
书房一角,那盏从江南带回的竹编灯笼静静立着,柔和的光晕映照着忙碌的身影,平添几分离别的愁绪。
夜色渐深,喧嚣暂歇。
祁玄戈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主院。
书房内,林逐欢还在灯下核对最后一批清单,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他走过去,大手按在林逐欢微凉的手背上。
“歇会儿。”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林逐欢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顺势靠进祁玄戈怀里,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温度与气息。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相拥。
白日里被军务压下的离愁别绪,此刻如同潮水般无声地漫涌上来,填满了这方小小的空间。
西北苦寒,朔风如刀。西戎凶悍,狡诈残忍。
此一去,山高路远,烽火连天,生死难料。
纵有丹书铁券、国公之位,在残酷的战争面前,都显得如此脆弱。
“玄戈……”林逐欢的声音有些闷,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
“此去,万事小心。莫要一味冲杀,你的命,不只是你自己的。” 他抬起手,指尖抚过祁玄戈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与眷恋。
祁玄戈握住他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粗糙的掌心,低头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浓烈的情愫。
他笨拙于甜言蜜语,只用力地将人拥紧,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沙哑而郑重:
“知道。为了你,我会活着回来。”
林逐欢眼眶微热,反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脸深深埋在他颈窝,闷声笑道:“傻瓜!本世子,可等着八抬大轿娶将军过门!不过……”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试图冲淡那沉重的氛围。
“将军可得记住,西北风沙大,莫要被那些热情似火的西戎少年小男儿迷了眼,忘了家中还有位望眼欲穿的世子爷。”
祁玄戈被他这故作轻松的调笑话弄得耳根微热,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只能低头惩罚性地吻住那张喋喋不休、却又让他魂牵梦萦的唇。
这个吻带着离别的苦涩与不舍,也带着承诺的炽热与坚定。
烛火摇曳,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久久不分。
檐外漏声滴答,把夜色泡得发沉,这一夜,哪有半分旖旎温存的余地?
唯有十指扣得发紧的手,在昏灯影里攥着点不肯松的暖意,连陪伴都浸着哑声的郑重。
软榻垫着旧年的云锦,边角磨出些细绒,祁玄戈胳膊圈着林逐欢的肩,把人半拢在怀里。
那姿态不像相拥,倒像怕风从窗缝钻进来,吹跑了这点剩下来的时光似的。
林逐欢嗓子发轻,絮絮叨叨说些碎事:
今早廊下新绽的海棠沾了露,花瓣尖儿粉得透亮;厨房炖的莲子羹甜了半分,阿婆还多撒了把桂花;甚至提了句前几日巷口卖糖人的老汉换了新花样,捏的小老虎嘴里能含颗红豆。
哪是说给人听?分明是想把出征前的每一寸光阴,都用这些细碎的话茬儿缝起来。
案头烛火晃了晃,把两人交握的手映在壁上,影子都缠在一块儿。
祁玄戈拇指轻轻蹭着林逐欢指节上的薄茧,没说话,只把怀里的人又拢紧了半分——有些话哪里用说?
掌心传过去的温度,早比千言万语都实在,哪怕明天一睁眼就要各走各路,此刻耳尖沾着的温声,总不至于散得太快吧?
窗外,更深露重。
府内各处依旧亮着灯火,还在为即将到来的远征做着最后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