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莫顿狼狈离去的阴霾尚未完全散去,黑石堡的冰雪也才刚刚开始消融。
来自京城的八百里加急圣旨,便闯入了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边关堡垒。
“……着威远侯祁玄戈、监军特使林逐欢,即刻启程,回京述职,听候封赏!边关防务暂由副帅张定边全权署理,不得有误!钦此!”
传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在主帐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严。
帐内诸将肃然垂首,唯有祁玄戈与林逐欢上前领旨谢恩。
“臣,遵旨!”
圣旨的内容在意料之中。黑石堡大捷,击溃北狄主力,解了边关燃眉之急,朝廷自然要论功行赏,彰显天恩。
然而,更深层的意味,帐内诸人,尤其是祁、林二人,都心知肚明。
主和派在朝中的施压不会停止,北狄虽败却未伤根本,皇帝也需要亲自召见这两位搅动边关风云的年轻功臣,亲眼看看,亲耳听听。
短暂的沉寂后,帐内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张定边抚须沉吟,目光在祁玄戈和林逐欢之间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赵振、陈锋等祁玄戈旧部,脸上则写满了不舍和对京中暗流的不放心。
林逐欢神色平静,垂眸看着手中明黄的绢帛,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出具体情绪。
祁玄戈站起身,面色冷硬如常,仿佛接到的只是一道寻常的调令。
他将圣旨交给亲兵收好,目光扫过帐中诸将,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惯常的统帅威严:“张帅坐镇边关,本侯与世子放心。诸将各司其职,整饬防务,安抚流民,修缮城防,不得懈怠!北狄虽退,狼心不死,不可有丝毫大意!”
“末将遵令!”众将齐声应诺。
接下来便是繁杂的交接事宜。
祁玄戈与张定边就防务部署、兵力调配、粮草储备、伤兵安置等细节逐一商讨确认。
林逐欢则主要负责将他这段时间整理的情报网络节点、后勤优化方案、以及针对北狄可能动向的几份策论文书,详细移交给张定边的心腹文吏。
他条理清晰,讲解细致,确保每一环都无缝衔接。
整个过程中,祁玄戈与林逐欢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祁玄戈专注于军务,眼神锐利,话语简洁;林逐欢则温文有礼,应对得体。
两人之间那层因月下对峙而起的无形隔膜,在公开场合下,被收敛得滴水不漏。
只有偶尔在交接文牍时指尖的短暂触碰,或是视线在不经意间于空中交汇的刹那,才能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凝滞。
准备启程的时间只有短短一日。祁玄戈的亲卫队早已整装待发,人数精简,但皆是百战精锐。
林逐欢这边,只带了秦武和两名最机敏的随从。
启程前夜,黑石堡难得的安静。堡墙上的火把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巡逻士兵沉默的身影。
祁玄戈独自一人,在残破的城头伫立了许久。
他望着北方广袤而黑暗的冰原,那里埋葬着他无数的袍泽,也蛰伏着北狄随时可能反扑的獠牙。
火光下,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林逐欢在自己的营帐内,仔细检查着行囊。
重要的文书、应急的药物、几件便于行动的常服。
他拿起一件玄色暗纹的披风,指尖在细腻的布料上摩挲了一下,这是临行前父亲硬塞给他的,说是京中最时兴的料子。
他无声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和一丝难以言说的空茫。
京城,那个锦绣繁华又暗藏杀机的名利场,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要回去了。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黑石堡的堡门缓缓打开。
祁玄戈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同色大氅,身姿挺拔如松,端坐在通体乌黑的战马“墨云”之上。
他神色冷峻,目光平视前方,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身后,是二十名同样沉默肃杀、甲胄鲜明的亲卫骑兵。
林逐欢则是一身月白色的锦缎骑装,外罩墨狐斗篷,衬得他面如冠玉,更显清隽风流。
他骑着一匹温顺矫健的白色骏马,秦武和两名随从紧随其后。
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温雅笑意,对着前来送行的张定边及诸将拱手作别,言谈举止从容得体,仿佛只是去赴一场寻常的宴会。
“张帅,诸位将军,边关重任,有劳了。逐欢与祁将军在京中静候佳音。”林逐欢的声音清朗悦耳。
张定边郑重回礼:“世子殿下放心,老夫定不负所托。此去京城,路途遥远,望殿下与侯爷一路珍重!”
赵振、陈锋等人也纷纷抱拳,眼中充满关切:“侯爷,世子,保重!”
祁玄戈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众人的送别。
他的目光,终于清晰地落在了林逐欢身上。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清晨的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从马蹄间掠过。
“启程!”祁玄戈不再犹豫,猛地一勒缰绳,骏马长嘶一声,率先冲出了堡门,玄色的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亲卫铁骑紧随其后,蹄声如雷,卷起一路雪尘。
林逐欢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屹立在风雪边关、铭刻着血与火记忆的堡垒,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一夹马腹,白马如一道银线,汇入了前方那道玄色的洪流之中。
一玄一白,两骑当先,在初升的朝阳下,向着南方的官道疾驰而去,将黑石堡的烽烟与沉重,暂时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