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府的灵堂,白幡低垂,烛火摇曳,将正中那口尚未盖棺的阴沉木棺椁映照得愈发森然。
空气里凝固着浓郁的檀香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与悲伤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三几乎是踮着脚尖,跟在陆无言身后,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
他身上那套临时凑合的、洗得发白的旧长衫,在这满堂缟素和权贵云集(虽然此刻只有侯府心腹)的压抑环境中,显得格外扎眼,如同白帛上的一点污墨。
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目光,冰冷、怀疑,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仇恨,尤其是来自灵堂主位那个方向——
定远侯身穿素服,背对着他们,负手立于棺前,那挺拔的背影却透着一股能将人骨髓都冻住的寒意。
“完了完了,这下真是送货上门,买一送一了……”
林三心里的小人已经在疯狂撞墙,他几乎能想象出下一秒侯爷转身,一声令下,自己就被乱棍打成肉泥的场景。
陆无言步伐沉稳,在离定远侯数步之遥处停下,微微躬身:
“侯爷。”
定远侯没有回头,声音像是从冰窖深处捞出来,带着嘶哑的沉痛:
“陆首席,深夜携此獠前来,是已查清真相,要将他就地正法,以慰我儿在天之灵吗?”
他甚至没有看林三一眼,但那此獠二字,如同两把冰锥,狠狠扎在林三心上。
林三腿肚子一软,差点当场跪下。
陆无言却神色不变,语气平静无波:
“侯爷,真相未明,真凶尚在逍遥。此人,或许是关键证人,亦可能是解开世子遇害谜团的一把钥匙。”
定远侯猛地转过身!
那是一张因悲痛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双眼布满血丝,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利箭,先是在陆无言脸上停顿一瞬,随即狠狠钉在林三身上,那其中的暴戾和杀意,几乎要将林三洞穿!
“钥匙?!”
定远侯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就是他修了那只破鸟之后,我儿就遭了毒手!
现场唯有他留下的痕迹!
你告诉本侯,他是钥匙?!
我看他就是那把杀人的刀!”
强大的威压扑面而来,林三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无言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林三挡在身后些许,直面定远侯的怒火:
“侯爷息怒。
若他真是凶手,以其微末伎俩,如何能设计出那般精妙的杀人机关?
又如何能在侯府森严守卫下来去自如?
此案背后,另有隐情。”
她不等定远侯反驳,迅速将带来的证据一一
呈上——
那本泛黄的册子并翻到关键页,那枚刻着火焰齿轮的令牌,还有对弩机编号和香泥来源的陈述。
“侯爷请看,”
陆无言声音清晰而冷静,
“杀害世子的机关,核心技术名为丝缕牵机,源自一个名为千机阁的神秘组织。
而制作这机关的关键材料幽蓝铁,以及这令牌上的印记,均指向天工部内部,甚至可能与某位位高权重者有关。”
定远侯的目光扫过那些证据,脸上的怒容未消,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惊疑。
他久经官场,自然能看出这些线索背后牵扯的巨大漩涡。
林三见侯爷似乎有所松动,求生欲压倒了一切。
他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从陆无言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声音还带着颤,却努力解释道:
“侯、侯爷明鉴!那丝缕牵机用的是冰蚕丝混幽蓝铁粉,贵!
非常贵!
而且需要特定的乱魄铃才能激发干扰,那技术一般人根本搞不来!
我、我连幽蓝铁长啥样都是头回见,平时修鸟用的都是最便宜的紫铜丝和边角料!
我哪有那本事和钱啊!”
他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试图用最直白的话讲清楚技术门槛:
“这就好比……
好比让一个街边修鞋的,去造一架能飞上天的攻城弩!
材料、手艺、图纸,他一样都没有!
纯粹是背锅侠,还是纯金的锅!”
“放肆!”
旁边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厉声呵斥。
定远侯却抬手制止了管家,他盯着林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怒火稍退,审视之意渐浓。
林三这番话虽然粗鄙,却莫名地有种底层手艺人独有的真实感。尤其是那句纯金的锅,竟让他悲愤的心中产生了一丝荒谬的认同。
陆无言适时接口,声音沉稳如山:
“侯爷,世子遇害,手法专业,计划周密,绝非私人恩怨那么简单。
对方选择在世子拿到修好的机关鸟后动手,并精准嫁祸给林三,其目的,恐怕不仅仅是要世子的命。
更是要借此挑起侯府与不明势力,甚至可能是天工部内部的冲突。
或者说……
借此警告、甚至铲除某些人。
林三,不过是对方随手拈来的一枚棋子,一枚用来混淆视线、转移焦点的弃子。”
她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在燃烧的炭火上,让定远侯沸腾的怒火渐渐冷却。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后怕和更强烈的、想要揪出真凶的决绝。
灵堂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定远侯的目光在陆无言冷静的脸庞和林三那怂了吧唧却又带着点委屈和真诚的脸上来回扫视。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无法言喻的疲惫和痛楚。
他缓缓走到棺椁旁,看着里面儿子苍白安静的面容,手指微微颤抖。
“……你需要本侯做什么?”
他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却少了那份暴戾,多了一丝沉重的冷静。
林三闻言,差点喜极而泣,感觉从鬼门关捡回半条命。
陆无言心中亦是一松,知道最关键的一步,成了。
她沉声道:
“请侯爷暂息雷霆之怒,对外维持对林三的通缉,但暗中给予我们调查便利,尤其是……
涉及天工部内部的信息渠道。”
定远侯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可以。”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林三身上,那眼神依旧锐利,却不再充满杀意,而是带着一种审视和……
一丝极其复杂的考量。
“但是,”
定远侯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他,必须在一个月后的天工大考中,至少取得中级偃师的资格。”
“啊?!”
林三懵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定远侯冷冷道:
“唯有如此,他才能有一个合理的、不那么引人怀疑的身份,去接触更高层级的偃师和机关资料,才能更好地协助你调查。
否则,一个九品散秩,一个戴罪之身,凭什么插手天工部内部事务?
本侯又凭什么继续相信他的价值?”
他看着林三那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丝没有什么温度的弧度:
“若他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证明他确实无能,即便不是真凶,留之也无用。
届时,是死是活,与本侯无关。
至于资格嘛,我说可以就可以。”
林三张大了嘴巴,看着定远侯,又看看陆无言,只觉得眼前一黑。
天工大考?
中级偃师?大周给予天才偃师的一种特殊行政级别,相当于六品偃师。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那些厚厚的典籍、复杂的符文、还有墨芷兰之流天才偃师高傲的眼神……
“……侯爷,”
林三哭丧着脸,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您、您这条件……比让我直接去死,也容易不到哪儿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