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城北驻防军营，弥漫着一股焦糊与湿木混杂的呛人气味。
东北角的火势虽已扑灭，但满地的泥泞、烧得焦黑的草垛残骸、以及被水浸透的杂物，无不昭示着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混乱。
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清理着现场，空气中除了忙碌的声响，更有一股压抑的寂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
军营主帐内，气氛更是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帐帘低垂，隔绝了外面的天光，只靠几盏油灯照明，光影摇曳，映照着几张或惶恐或铁青的脸。
案首处，宰辅公子王腾面沉如水，一身锦袍与这军帐的粗犷格格不入。
他并未坐下，而是负手而立，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跪着的几名昨日值守的军官和哨兵，最终定格在站在一旁、脸色难看的杨校尉身上。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王腾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一拍身旁的硬木案牍，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案上的笔墨纸砚都跳了一下。
“你们这京畿驻防点是纸糊的不成？光天化日……不，是夜里！竟能让人悄无声息地潜入，还把那么重要的犯人给救走了！杨校尉，你告诉我，你这军营是怎么守的？！”
杨校尉腮帮子的肌肉鼓了鼓，一股怒气直冲顶门，他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军中校尉，统领一营兵马，此刻却被一个靠着父荫的纨绔子弟指着鼻子破口大骂，心中岂能服气？
但他深知王腾背后代表着什么，那不仅仅是宰辅府的权势，更牵扯着他们正在进行的、绝不能见光的秘密。这口气，他必须咽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抱拳沉声道：“王公子息怒，是末将失职，疏于防范。”
王腾骂了一通，胸中闷气稍泄，气息略微平缓了一些，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
他走到主位坐下，手指敲击着桌面，冷声道：“息怒？哼！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听细节！”
杨校尉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回公子，昨夜约莫子时过半，军营东北角堆放马料的草垛区突然起火，火势蔓延极快，引燃了邻近的杂物营帐。全营震动，大部分兵力都被调往救火。待火势基本控制住后，负责西南角营房值守的士兵才来报，说……说关押要犯的营房空了，犯人已不知所踪。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经清点，营中一名姓周的小队副，也同时不见了踪影。”
“小队副？”王腾眉头猛地一拧，眼中寒光闪烁，“你是说，有内鬼？”
“极有可能！”杨校尉肯定道：
“末将已初步查问，昨夜起火前，正是那周随安以加强警戒为由，调开了牢房外的两名守卫。事发后，此人便如人间蒸发。末将怀疑，昨夜之事，乃是里应外合，那周随安便是内应！”
王腾的手指停止敲击，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帐内只剩下牛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跪着的士兵们粗重紧张的呼吸声。
片刻后，王腾抬起头，眼中已有了决断：“昨夜事发后，你可曾派人追击？”
杨校尉连忙回道：
“末将立刻派了数队精骑，沿军营周边的山路、官道追查，但……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人马踪迹。他们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末将准备加派人手，扩大搜索范围，重点往京城方向……”
“蠢货！”
王腾不等他说完，又是一声厉喝，这次却带着几分嘲讽和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你是不是带兵把脑子也带傻了？扣押陆青山，是我宰辅府与你们骁勇军私下里做的事，无凭无据，更无朝廷明令！你敢大张旗鼓地去城里搜人？是生怕陛下不知道？还是想让御史台的唾沫星子淹死我们？！”
杨校尉被骂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也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的提议确实欠妥，连忙低头：
“是……是末将失虑了，请公子指点。”
王腾冷哼一声，站起身，在帐内踱了两步，缓缓道：
“查，当然要查！但不能明着来。你把陆青山，还有那个周随安的画像，悄悄画出来，分发给绝对信得过的亲兵和城内我们安插的耳目，让他们暗中留意。我也会动用宰辅府的探子，在京城各门、客栈、车马行这些地方布下眼线。”
他走到杨校尉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强调：
“记住，是暗中查访！尤其要盯紧各城门，陆青山若想将他掌握的所谓‘证据’上达天听，必然要进京。只要我们的人守住城门，不让他进来，他就是一只丧家之犬，逃到天涯海角又能如何？他查到的那点蛛丝马迹，没有机会递上去，就永远是废纸一张！”
杨校尉连连点头：“末将明白！”
王腾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
“对了，信中提到与陆青山一起的那人，叫陈宇的……关押陆青山这么久，此名号并未在京城出现过。上次截杀，据说他中箭坠崖，怕是早就尸骨无存了吧？”
这话像是在问杨校尉，又更像是在自我安慰，仿佛要将这个潜在的不确定因素彻底排除。
杨校尉对此人印象不深，顺着话头道：“公子所言极是，那陈宇想必早已毙命，不足为虑。”
王腾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结论颇为满意。他又交代了几句细节，便拂袖而去，留下满帐的压抑。
待王腾的脚步声远去，杨校尉一直强压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
他猛地转身，一脚踹翻了一个跪在地上的士兵，怒吼道：“一帮没用的东西！连个人都看不住！滚！都给老子滚出去！”
跪着的士兵们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大帐。
帐内只剩下杨校尉一人，他喘着粗气，眼神阴鸷地扫视着空荡荡的军帐。
忽然，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朝帐外喝道：“来人！”
一名亲信军官应声而入。
杨校尉压低声音，吩咐道：
“去，把昨夜死在营房外那个倒霉鬼的尸体，拖进去，丢进之前关陆青山的那个空笼子里。然后……”他做了一个放火的手势，“把那个营房点了，做得像意外失火一样。上面若有人问起，就说犯人已被烧死，尸骨无存。听明白了吗？”
那军官心中一寒，但不敢有丝毫违逆，连忙躬身：“末将明白！”
杨校尉补充道，语气森然：“这件事，若是走漏半点风声……”
他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其意不言自明。
军官身体一颤，重重抱拳：“校尉放心，绝无纰漏！”
说完，匆匆退下安排去了。
杨校尉独自站在帐中，望着摇曳的灯影，脸上露出一抹残酷的冷笑。死无对证，一了百了。至于真相……在这权力的棋局中，有时候，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