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突发生在王蓉试图组织第一次焦点小组访谈的那个下午。
前八天的田野工作都是个体性的:单独访谈老人,独自观察仪式,用相机捕捉痕迹,与周文远程讨论。这些工作让她积累了大量素材,也建立起某种学术上的自信——她觉得自己开始读懂这个村庄了。
于是她决定进阶:组织一个小型的焦点小组,邀请几位不同年龄段的女性,围绕农村女性的日常生活与感受进行集体讨论。她设想中的场景是:女人们围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激发,说出个体访谈时不会说的心里话。
她精心选择了参与者:五十岁的春梅已婚,两个孩子,丈夫在家务农,四十岁的秀英已婚,一个孩子,丈夫外出打工,三十岁的红霞未婚,在县城打过工又回来,还有六十五岁的赵奶奶寡居,儿女都在外地。年龄跨度、婚姻状况、生活经历都有代表性。
地点选在村小学空着的一间教室——中立,公共,不像谁家会让人拘束。时间定在周四下午两点,这时候农活不忙,孩子在上学。
王蓉提前一天挨家通知。春梅很爽快:好啊,反正下午也没啥事。秀英犹豫了一下:我得先把猪喂了……尽量吧。红霞笑了笑:行啊,听听婶子们说啥。赵奶奶摆摆手:我耳背,去了也听不清。
周三晚上,王蓉兴奋地准备讨论提纲。她设计了三个层次的问题:第一层是事实描述一天的时间怎么安排,第二层是感受分享什么时候最累\/最开心,第三层是批判反思觉得女人在村里地位怎么样。还在每两个问题之间预留了自由讨论时间。
她甚至想象了讨论可能产生的火花:春梅可能会抱怨婆婆的唠叨,秀英会诉说留守的孤独,红霞会表达对婚姻的恐惧,赵奶奶则会提供历史对比。这些不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会呈现出一幅立体的、多声部的农村女性生活图景。
周四中午,她提前半小时到教室打扫。扫了地,擦了桌子,把凳子摆成圆圈——这是她在大学参加讨论课学到的,圆形座位消除等级感。她还买了一包瓜子,一袋水果糖,放在桌子中央,营造轻松氛围。
一点五十分,她坐在圆圈里等待。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出空气中飞舞的灰尘。教室里很安静,只有远处操场上传来的孩子嬉闹声。
两点整,没有人来。
王蓉看了看表,安慰自己:农村人不习惯准时,再等等。
两点十分,还是没有人。
她走到门口张望。村路上空空荡荡,只有几只鸡在刨食。
两点二十分,她坐不住了,决定去请。
先到最近的春梅家。院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看见春梅正坐在院子里剥玉米,身边已经堆了一小堆玉米粒。
春梅姐,不是说好两点去小学……王蓉话没说完。
春梅抬起头,脸上是歉意的笑:哎呀蓉蓉,你看我这记性!我婆婆突然说下午要磨面,让我把玉米剥出来。这一忙就忘了……要不,改天?
王蓉心里一沉,但努力保持笑容:没事,你先忙。
转身时,她听见屋里传来春梅婆婆的声音:剥快点!磨坊那边等着呢!
接着去秀英家。还没进门,就听见孩子的哭声。秀英正抱着三岁的小女儿在院子里来回走,一边走一边拍:不哭不哭,妈妈在……
秀英姐,王蓉小声叫。
秀英转过头,眼圈是黑的。蓉蓉啊……你看,孩子发烧了,刚喂了药,一直闹。我走不开。
孩子要紧。王蓉说,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秀英勉强笑了笑,下次……下次一定去。
然后是红霞家。红霞倒是在家,正对着镜子化妆,桌上摆着几件衣服,像是在挑选。
红霞姐,焦点小组……
哦那个啊。红霞头也不回,我下午要去县城,同学聚会。忘了告诉你了,不好意思啊。
镜子里的红霞涂着口红,眼神明亮,和村里其他女人疲惫的神色完全不同。王蓉忽然意识到,红霞可能从未真正把自己归入农村女性这个范畴——她去过县城,打过工,她的参照系是城里的同学,不是村里的婶子。
最后是赵奶奶家。老人正坐在门口晒太阳打盹。王蓉不忍心叫醒她,默默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回到空荡荡的教室时,已经是下午三点。阳光移到了黑板上,把农村女性焦点小组几个粉笔字照得刺眼。桌子中央的瓜子和糖原封不动,包装袋在阳光下发着廉价的光泽。
王蓉在圆圈中央的凳子上坐下。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但她觉得四周全是眼睛——那些没有来的女人的眼睛,在沉默地看着她。
她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
她在这里精心准备,设计问题,摆好座位,买来零食,像个认真的学术工作者。而现实是:春梅要剥玉米满足婆婆的要求,秀英要照顾发烧的孩子,红霞要去县城参加同学聚会,赵奶奶要晒太阳打盹。
这些现实的、具体的、琐碎的需求,比任何学术讨论都更紧迫,更有力量。
她的焦点小组在现实的引力面前,轻飘飘得像一粒灰尘。
王蓉趴在桌子上,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眼睛很干,哭不出来,只有一种深重的无力感从脊椎蔓延上来。
她想起自己写在笔记本上的那些理论分析:权力结构、性别规训、沉默的生产……这些分析都很精妙,但在春梅剥玉米的手指、秀英抱孩子的胳膊、红霞涂口红的镜子面前,显得那么遥远,那么苍白。
也许母亲是对的:研究有什么用?能帮春梅剥玉米吗?能替秀英照顾孩子吗?能让红霞不去同学聚会吗?
不能。她的研究不能解决任何具体的、迫在眉睫的问题。它只能记录,只能分析,只能尝试理解。而在生存的压力面前,理解和记录都成了奢侈品。
不知趴了多久,教室门被推开了。
是母亲李明珍。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母亲走进来,在她旁边的凳子坐下,没成?
王蓉摇摇头,没抬头。
母亲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瓜子,慢慢地嗑。嗑瓜子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很清脆,一下,又一下。
你太急了。良久,母亲说。
王蓉抬起头。
你想让大家坐下来,像你们大学里那样,正经八百地讨论。母亲看着她,但村里的女人,不习惯这样。她们习惯一边干活一边聊,在灶台边,在井台旁,在纳鞋底的时候。你让她们专门腾出时间,坐到教室里,她们不知道该说啥。
王蓉愣住了。这个简单的道理,她居然没想到。
而且,母亲继续嗑瓜子,你选的那几个人……春梅怕婆婆,不敢来;秀英孩子病了,来不了;红霞心气高,不屑来;赵奶奶耳朵背,来了也听不见。你没想明白她们各自的情况。
每个分析都像一根针,扎破王蓉精心构建的学术气泡。她以为自己考虑了代表性,却忽略了每个代表背后的具体情境。
那我该怎么办?她声音沙哑。
母亲把瓜子壳拢到手心里:你得跟着她们的节奏走,不是让她们跟着你的节奏。春梅剥玉米,你就去帮她剥,边剥边聊。秀英哄孩子,你就去帮她哄,边哄边问。红霞要去县城,你就问她县城啥样,想不想再去。赵奶奶晒太阳,你就坐她旁边,听她念叨。
王蓉呆呆地看着母亲。这些方法太不学术了——没有标准的访谈环境,没有录音条件,没有集中的讨论时间。但它可能是唯一有效的方法。
还有,母亲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你别把这事看得太重。你是在跟人打交道,不是在跟研究对象打交道。人有情绪,有难处,有顾不上你的时候。你得接受这个。
母亲走了。教室里又只剩下王蓉一个人。
夕阳西下,阳光从橘黄变成暗红。她收拾东西:把瓜子糖装回袋子,把凳子摆回原处,擦掉黑板上的字。动作很慢,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离开教室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教室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空旷,那个没坐成人的圆圈还隐约可见,像一个未完成的句号。
回到家,她没有马上整理笔记。而是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星星一颗颗亮起来。银河还是那样清晰,横过天际,像一道巨大的、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想起周文说的在水里感受,上岸反思。今天,她算是真切地在水里了——被现实的冷水浇了个透心凉。现在,该上岸了。
回到房间,她打开田野笔记本。没有写长篇分析,只是简单记录:
第九天,焦点小组失败。原因:1. 忽视农村女性的时间结构活计优先;2. 忽略个体具体情境怕婆婆\/孩子病\/有约\/耳背;3. 强加学术形式固定时间地点,不符合农村交流习惯。
母亲点拨:跟随她们的节奏,在日常劳动中交谈。启示:田野调查不是收集资料,是融入生活。
个人感受:理想严谨的学术设计与现实琐碎的生存需求剧烈冲突后的挫败感。但也因此更接近真实——农村女性的生活就是在这样的琐碎与被动中展开的。
调整策略:放弃组织’访谈,改为参与日常。明天开始:帮春梅剥玉米,陪秀英哄孩子,跟红霞聊县城,听赵奶奶念叨。
写完,她合上笔记本。窗外已经完全黑了。
今天的失败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作为研究者的稚嫩:太依赖书本知识,太急于求成,太把自己当回事。
但也照出了某种希望:母亲的理解和点拨,那些女人并非故意拒绝,只是生活如此。
她的研究,也许就要从接受这种生活方式开始。不是居高临下地分析它,而是谦卑地进入它,在其中观察、倾听、理解。
就像学习游泳,不能只在岸上研究水流理论,必须跳进水里,被呛几口,才能真正懂得水的力量。
今天,她被呛了。很狼狈,很难受。
但也因此,她开始真正懂得这片土地上的女人们,是在怎样的水中挣扎、泅渡、偶尔浮出水面喘口气。
而这,可能是任何书本都无法教给她的、最真实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