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忘川渡的诡谲水域,龙虎山三人寻得一处荒废的山神庙,布下重重禁制,暂作休整。庙外,中元节的夜风呜咽,带来远方模糊的祭祀祷祝与纸钱焚烧的气味,更添几分阴森。
庙内,油灯如豆,映照着众人凝重而疲惫的面容。
陆昭衍盘膝坐于神像之下,左手紧握着那截自中元诡市换来的“寂灭木”。此木入手冰凉死寂,仿佛握着一块万载寒冰,其散发出的奇特“寂灭”之意,确实有效中和了部分“血饵香”的波动,让他体内那两股冲突的力量稍稍平复。然而,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那深入魂魄本源的联系,依旧如同跗骨之蛆。
他的右手,则托着那个神秘的油纸包,其上“饵解”二字,在昏暗光线下隐隐泛着朱砂的红光。里面那些暗红色的奇异粉末,散发着淡淡的腥香,却并不令人作呕,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心神之效。
“天师,此物……”陆昭衍将油纸包递出。
天师张玄静接过,指尖捻起少许粉末,置于鼻尖轻嗅,又以道元细细感知,眉头渐渐蹙起,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奇怪……此物似是以多种极其罕见的阴属性灵植混合某种千年妖狐心头血以及……一丝极淡的、蕴含愿力的香火炼制而成。”天师沉吟道,“其性至阴,却中正平和,确有中和万般追踪印记的奇效,尤其针对魂魄层面的标记。然其炼制手法,并非玄门正宗,亦非寻常邪道,倒更像是……妖族秘传,却又夹杂着香火神力……古怪,实在古怪。”
他看向陆昭衍:“那赠药船夫,你可曾看清容貌或感知到气息?”
陆昭衍摇头:“毫无察觉,其气息与此地阴煞融为一体, 寂静无息,仿佛本就是诡市一部分。”
云波道人猜测道:“或是某位隐于诡市的妖族大能,亦或是受‘市主’指派?其此举,是善意,还是另有所图?”
天师将粉末小心包好,递还给陆昭衍:“是福是祸,尚未可知。然此物确是对症之药,或可一试。然‘血饵香’根植于你与殿下本源交融之处,化解过程恐有痛楚与风险,需万分谨慎。”
陆昭衍重重点头,深吸一口气。他先将“寂灭木”贴肉藏于怀中,持续中和外在波动。随后,他捻起一小撮“解饵香”粉末,依天师指点,混合自身一滴精血与一丝魂念,缓缓涂抹于左手的漆黑印记之上。
粉末触及印记的瞬间,一股清凉中带着丝丝刺痛的奇异感觉瞬间蔓延开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根须,正试图钻入印记深处,寻找并瓦解那“血饵香”的根源!
“呃……”陆昭衍闷哼一声,额头渗出细密冷汗。那感觉并非单纯的疼痛,更像是一种源自魂魄深处的剥离与净化,伴随着阵阵眩晕与恶心。
天师与云波道人紧张地护持在旁,随时准备出手。
过程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刺痛感才缓缓消退。陆昭衍疲惫地睁开眼,仔细感应,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有效!那如影随形的被窥视感,减弱了大半!”
天师仔细探查后,亦颔首:“善!‘血饵香’已被化解七成以上,残余些许已难成气候,七日之危暂解。然……”
他话锋一转,神色依旧凝重:“……殿下强行吞噬‘聻寂’玉簪,其内‘聻毒’与厉核冲突乃心腹大患,远超‘血饵香’之危。此毒不除,殿下时刻有灵性湮灭之危,亦是你体内最大隐患。”
陆昭衍的心立刻沉了下去。他如何不知?方才化解“血饵香”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印记深处那更加凶险的混乱与痛苦,秦绛的意识仿佛在无尽的冰海与烈焰中挣扎,微弱得几乎熄灭。
“求天师救她!”陆昭衍语气急切,带着一丝哀求。
天师叹息摇头:“‘聻寂’之力,近乎规则,霸道无比。龙虎山道法虽可暂时镇压,却难根除,更遑论殿下状态特殊,外力强行介入,恐适得其反。为今之计,或需……知其症结,方能对症下药。”
他目光扫过陆昭衍,最终落在那片得自澜妃陵祭坛、刻有“双殒”二字的焦黑龟甲之上。
“或许……可借此龟甲,施展‘摸骨问幽’之术,溯源追魂,窥探那‘双殒’傩祝炼制此物时残留的一丝意念碎片,或可知晓更多关于‘聻寂’之力的本质与弱点,乃至……其针对殿下所布之局的关键。”
“摸骨问幽?”陆昭衍一怔。此术他听爷爷提过,乃是摸骨一脉中极其凶险的秘法,并非摸活人之骨,而是以特定古物为媒介,追溯其经历者残留的意念碎片,极易遭受反噬,甚至迷失在混乱的时空碎片中。
“然此龟甲涉及‘双殒’傩祝,其位格极高,凶险异常。”天师肃然道,“需有一位精擅摸骨、魂念坚韧且与殿下因果极深之人主导,再辅以龙虎山‘定魂盘’镇守灵台,方有一线可能。昭衍小友,你……”
“晚辈愿试!”陆昭衍毫不犹豫。为了救秦绛,任何风险他都愿意承担。
“好!”天师眼中闪过赞许,“事不宜迟,即刻准备!”
云波道人立刻从行囊中取出一面古朴的青铜罗盘——龙虎山秘宝“定魂盘”,置于地面,激活其上符文,散发出稳定魂灵的清辉。
陆昭衍将那片焦黑龟甲置于盘心,自己则盘坐于前,屏息凝神,将状态调整至最佳。
“紧守灵台,勿惧勿迷,吾等为你护法!”天师与云波道人分坐两侧,手掐法诀,道道精纯道元注入定魂盘,加固清辉。
陆昭衍深吸一口气,回忆着爷爷所传的秘法要诀,缓缓伸出右手,指尖轻轻触碰在那片冰凉的龟甲之上。
魂念如丝,缓缓探出,依循着龟甲上那玄奥的灼烧纹理与“双殒”二字,向那深邃的过往追溯而去……
嗡——!
意识仿佛被投入了一条湍急而混乱的时光河流!无数破碎、扭曲、充满怨毒与疯狂的画面碎片冲击而来!
……深宫地底,血腥的祭坛!一个戴着帝王傩面的身影(双殒傩祝?)正主持着邪恶的仪轨!祭坛上,一对身穿宫装的孪生少女在无尽的痛苦中湮灭……滔天的怨气爆发……(双生皇殒的真相!)
……战场废墟,傩祝将一名刚死的将军尸身投入巨鼎,以邪法炼制,插入残戈……(将军墓尸魔的起源!)
……水师沉船,傩祝以骨杖引动水煞,将都督怨魂封入沉木棺……(澜妃陵的布局!)
……泽荒村古井旁,傩祝以村民精血喂养初生的水魈……(数十年前的阴谋!)
无数罪恶的片段闪过,带来阵阵魂魄撕裂般的痛楚与恶心感。陆昭衍紧守心神,苦苦支撑,寻找着关于“聻寂”与秦绛的关键信息。
终于,一段相对清晰的碎片被他捕捉到——
那是在一处布满星图的古老祭坛(并非龙虎山),双殒傩祝已垂垂老矣,傩面下的目光却更加疯狂。他正对着一名被铁链锁住、浑身刻满符文的年轻弟子(或是传承者?)传授着什么。祭坛中央,悬浮着一团不断扭曲的、散发着极致死寂的黑暗物质(聻寂本源?)。
傩祝的声音沙哑而亢奋:“……‘聻’乃寂灭之终,亦为‘无’之始!欲化身‘聻主’,需先‘化魙’,再‘归聻’!然凡躯难以承受,需一‘完美容器’!那对‘皇殒’双胞,乃吾以秘法引动龙怨国煞所成,一者趋‘厉’,一者近‘聻’,乃天赐之基!”
“然‘厉’易控,‘聻’难驯!需以‘厉’为引,以‘皇殒’血脉为桥,逐步吸纳‘聻’力,方可成就……然‘她’(指秦绛另一半)灵性过早溃散,归于聻寂,吾之计划受阻……”
“……幸得‘她’部分遗骸与散逸之力,铸就此‘聻核’(玉簪?)。然其性暴烈,需以同源‘厉核’缓缓炼化……更需那‘容器’(陆昭衍?秦绛?)心甘情愿,主动融合,方能功成……否则,强行抽取,必遭反噬,二者皆亡……”
“……吾将沉睡……以待时机……尔等……需寻得‘容器’……引导其……渴望力量……依赖‘厉核’……最终……自愿……融为一体……接引吾主……降临……”
碎片至此,骤然混乱,随即一股庞大无比、充满贪婪与恶意的意念猛地顺着魂念反噬而来!
“蝼蚁……安敢窥视真道!”
是双殒傩祝残留的意念!即便只是一丝,也恐怖无比!
陆昭衍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魂念险些崩溃!
“定!”天师与云波道人同时大喝,定魂盘清光大盛,强行稳住他的魂魄,斩断了那丝反噬联系。
陆昭衍剧烈喘息,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却充满了震惊与后怕。方才所见所闻,信息量太大,太过骇人!
“如何?”天师急忙问道。
陆昭衍缓了口气,艰难地将所见碎片告知二人。
天师听罢,面色无比凝重:“原来如此……‘双殒’傩祝竟疯狂至此!欲化身‘聻主’!其计划并非强行夺取,而是引导与欺骗!欲让昭衍小友或殿下主动依赖、融合‘聻寂’之力,最终成为其降临的‘容器’!那‘聻毒’……恐怕并非简单毒素,而是其计划的一部分,一种……诱饵与催化剂!”
“那……那该如何化解?”陆昭衍急问。
天师沉吟良久,缓缓道:“若如此,化解‘聻毒’,或不能依靠外力强行驱散,那反而可能加速其恶化。需从根源入手,或疏导,或转化,或……以其之道,还施彼身。”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陆昭衍:“昭衍小友,殿下状态特殊,其‘皇殒厉核’与‘聻寂’本出同源。或许……可尝试引导殿下,以厉核为本,逐步炼化体内‘聻毒’,将其转化为自身力量?然此法凶险万分,无异于刀尖起舞,稍有不慎,便可能被‘聻毒’彻底吞噬,万劫不复。”
陆昭衍闻言,陷入沉默。这确实是一条险到极致的路。
就在他沉思之际,左手的印记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秦绛的意识似乎被刚才的“摸骨问幽”与天师的话语刺激,竟强行传递出一段断断续续、却无比坚定的意念:
“……可……试……”
“……厉……为本……吞……聻……”
“……需……‘皇殒’……地……气息……助……平衡……”
“皇殒地气息?”陆昭衍一怔,随即猛地想起一处地方——“她”当年殒落的那口冥婚古井!下涧村的那口井!那里定然残留着最精纯的、与她们同源的气息!
“下涧村!那口井!”陆昭衍脱口而出。
天师眼中精光一闪:“不错!那里是源头之一,或可借助此地气息,为殿下提供支撑,增加一线成功可能!”
然而,下涧村早已被“傩面”一脉盯上,如今更是危险重重。
“纵然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陆昭衍斩钉截铁道。
就在三人决议已定之时,庙外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若有若无的铃铛声。那铃声清脆却空洞,并非招魂铃,更像是一种……算命盲叟的探路铃?
紧接着,一个苍老、沙哑、仿佛唱着古老歌谣的声音,随风隐隐传来:
“……皇殒地,怨锁井,双生花,孽债深……欲解劫,先问心,摸骨易,摸心难咯……摸心难……”
三人脸色骤变!
“是谁?!”云波道人厉声喝问,身形一闪已至庙门!
然而,庙外夜色深沉,空无一人,唯有那诡异的铃声和歌谣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在地上,留下了一枚古旧的铜钱,铜钱上穿着一根红丝线,丝线的另一端,指向下涧村的方向。
天师拾起铜钱,面色凝重无比:“‘问心铜钱’……是早已失传的‘天机一脉’的标记!他们……竟然也出世了?此言……是警告,还是指引?”
下涧村之行,顿时蒙上了一层更加诡异莫测的阴影。
陆昭衍握紧了拳头,感受着印记深处那微弱的、却异常坚定的回应,目光决然。
无论如何,下涧村,必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