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品厂的大礼堂里飘着炸丸子的油香,混着水果罐头的甜腻气,把空气烘得暖融融的。长条木桌拼成长龙,搪瓷盘里码着油光锃亮的红烧肉,玻璃罐里的橘子瓣泡在琥珀色的糖水里,连墙角的煤炉都烧得比往常旺,烟囱口冒的烟都带着股子喜庆味——这是厂里的庆功宴,多亏了何雨柱那手新研发的酱肉配方,三季度的销量硬生生提了三成,厂长拍着胸脯说要让大伙敞开了吃。
何大清揣着手站在门口,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他刚从轧钢厂退休,儿子硬拽着来凑热闹,说是“沾沾年轻人的喜气”。可他瞅着满屋子吵吵嚷嚷的后生,总觉得手脚没处放,尤其是瞥见角落里堆着的几箱玻璃瓶,上面印着“橘子汁”三个字,更是忍不住皱眉——想当年他跑供销的时候,这种瓶装饮料只有过年才能见着,如今厂里说管够,倒显得他这老头子跟不上趟了。
“爸,快坐!”何雨柱端着个搪瓷大碗挤过来,碗里堆着冒热气的酱肘子,“厂长特意让后厨给您留的,肥瘦相间,您最爱这口。”
何大清被儿子按在最前排的长凳上,刚要念叨“少拿点,够吃就行”,就见厂长举着个搪瓷缸子站上临时搭的台子,里头晃悠着半缸子白酒,酒液沾在缸壁上,挂出弯弯的水线。
“今儿个!咱厂能创下这业绩,头号功臣就是何雨柱同志!”厂长的大嗓门撞在礼堂的水泥墙上,回声嗡嗡的,“他那酱肉方子,硬是让供销社的柜台挤破了头!来,大伙敬柱子一杯!”
满场的搪瓷缸子、玻璃杯“哐当”撞在一起,何雨柱红着脸摆手,被几个工友架着灌了半杯酒,转身又给父亲剥了个茶叶蛋,塞进手里:“您垫垫,一会儿有硬菜。”
何大清嚼着茶叶蛋,眼瞅着后厨的人一趟趟往桌上端菜,炸耦合、炖排骨、粉蒸肉……最后竟抬上来一整只油光锃亮的烤全羊,表皮脆得发棕,油脂顺着肋骨缝往下滴,引得前排几个半大孩子直咽口水。他心里暗叹,这厂子是真豁出去了,搁以前,过年都未必能见到整只的羊。
酒过三巡,气氛越发热络。穿工装的小伙子们猜拳行令,输了的就往嘴里塞肥肉,女人们凑在一起唠家常,手里还不忘给孩子剥橘子瓣。何大清抿着自带的二锅头,眼神却被一个人影勾着——那是财务科的老张,正端着个白瓷酒杯,跟隔壁车间的主任嘀咕着什么,杯沿沾着的酒渍亮晶晶的,看着不像便宜货。
“爸,尝尝这个。”何雨柱不知啥时候摸来个小酒壶,往父亲面前的空碗里倒了点,“厂长特批的,说是窖藏的好酒。”
酒液刚碰到碗底,就散出股醇厚的香气,不是二锅头那种冲劲,倒像是陈年老酒的绵柔,带着点粮食发酵的甜香。何大清眯着眼咂摸了一口,眉头瞬间松开:“这酒……有点意思。”
正说着,礼堂门口忽然一阵骚动。只见后勤的老李头抱着个红布包,脸涨得通红,被两个年轻人掺着往台子那边走,嘴里还念叨:“真不是我藏的!就刚从仓库后巷捡的,红布裹着,我哪敢动啊……”
厂长皱着眉迎上去:“咋回事?捡着啥了?”
老李头把红布包往台子上一放,布角滑落,露出个白瓷瓶子,瓶身上印着烫金的“茅台”二字,下头还缀着行小字——“地方国营”。
整个礼堂瞬间静了,连孩子的哭闹声都停了。
何大清手里的酒碗差点脱手。他跑供销那阵子,跟着领导见过这酒,当年还是托了三层关系才弄到两瓶,摆在柜台上能镇场子,一瓶的价钱够普通工人半个月工资。这节骨眼上,怎么会凭空冒出来?
“这……这是哪来的?”厂长的声音都有点发颤,伸手摸了摸瓶身,又赶紧缩回来,像是怕碰坏了,“仓库后巷?谁会把这酒扔在后巷?”
老李头搓着手,脸比烤全羊还红:“我刚去解手,就瞅着墙根有个红布包,踢了一脚硬邦邦的,打开一看……就这个!我可没撒谎,不信您问巡逻的小王,他能作证!”
人群里炸开了锅。
“我的天,茅台啊!”
“这得多少钱?够买一自行车了吧?”
“别是谁掉的?可谁会带着这酒来厂里?”
何大清的目光在那瓶茅台上打了个转,又落回儿子身上。何雨柱正低头给烤全羊撒孜然,侧脸被台灯光照着,看着挺平静,可捏着孜然瓶的手指关节有点发白。
他心里咯噔一下。
上礼拜回家,他撞见儿子在后院烧东西,火光里飘出块红布角,当时问起,儿子只说是“烧点没用的旧布”。还有昨儿夜里,他起夜,听见儿子屋里有动静,像是搬东西的声响,问了句“咋了”,儿子回说“找件干净衣裳”。
难不成……
“柱子,”何大清压低声音,用胳膊肘碰了碰儿子,“这酒……”
何雨柱手一顿,孜然撒多了,一小撮落在烤全羊的耳朵上。他转头冲父亲笑了笑,声音压得更低:“爸,您就当捡着个念想,厂里的庆功宴,配得上这酒。”
话音刚落,厂长已经小心翼翼地把茅台抱起来,对着灯光看了看:“这酒看着得有年头了,封口都泛黄了……老李,你立大功了!今儿个这酒,得让大伙都尝尝鲜!”
有人赶紧递来十几个搪瓷小杯,厂长亲自拧开瓶盖,“啵”的一声轻响,醇厚的酒香瞬间漫开来,比刚才何雨柱给的那壶酒更浓,带着点蜜香,把满场的肉香都压下去了几分。
酒液倒进小杯里,像琥珀似的,晃一晃,挂杯的痕迹慢悠悠往下滑。厂长先给何大清递了一杯——毕竟是功臣的父亲,又是厂里的老长辈。
何大清捏着小杯,指尖有点发颤。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回这么“奢侈”地喝茅台。酒液滑进喉咙,先是一点微辣,接着就化开来,暖烘烘的顺着嗓子往下走,落进胃里,竟没半点烧得慌的感觉,反倒腾出股甜丝丝的余味,在舌尖绕来绕去。
“好酒……”他咂咂嘴,眼眶有点发热。
周围的工友们轮着尝鲜,一口酒能咂摸半天,有人甚至把杯底的酒渍都舔干净了,惹得满场哄笑。何雨柱站在父亲身后,看着这热闹场面,悄悄往门口瞟了一眼——后院墙根的阴影里,那个装酒的空纸箱已经被他踩扁了,红布正是他从家里找的,去年给妹妹做棉袄剩下的花布边角料。
那酒是他托以前认识的一个老主顾弄来的,本想留着给父亲过生日,今儿个见厂里气氛正好,又想起父亲总念叨当年没喝够那口茅台,干脆借着“捡来的”由头,让大伙都沾沾喜气。
“柱子,这酒真是捡的?”旁边的工友凑过来,一脸神秘,“我咋瞅着像你小子弄来的?上次你给我尝的酱肉方子,就藏着不少私房招呢。”
何雨柱笑着捶了他一下:“别瞎猜,捡着的就是捡着的,赶巧了!”
他转头看向父亲,何大清正举着空酒杯,对着灯光看,嘴角带着点笑,眼里的光比台灯光还亮。何雨柱心里松了口气,掏出烟盒,给父亲递了根烟,又给周围的老师傅们分了圈。
烟圈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慢慢散开,混着酒香、肉香、还有孩子们的笑声。何大清吸了口烟,忽然碰了碰儿子的胳膊:“那酒……后巷捡的?”
何雨柱没直接答,只是往父亲杯里又添了点自己壶里的酒:“爸,您尝尝这个,跟茅台比,哪个顺口?”
何大清呷了一口,眯着眼品了半天,慢悠悠地说:“都顺口。不过啊……还是今儿个这口,喝着暖心。”
他没再追问酒的来历,只是把空酒杯往儿子面前推了推,示意再添点。礼堂里的猜拳声又响了起来,厂长正搂着老李头碰杯,搪瓷缸子撞得叮当作响,烤全羊的油滴在炭火炉上,滋滋冒白烟,把满场的热闹气又烘高了几分。
何雨柱看着父亲脸上的笑纹,忽然觉得,这庆功宴的酒,不管是捡的还是藏的,只要能让家里的老人舒心,就比啥都值当。他拿起酒壶,给父亲的杯子满上,又给自己倒了点,对着父亲举了举杯。
何大清笑着跟他碰了下杯,酒液晃出小小的涟漪,映着头顶昏黄的灯泡,像撒了把碎金子。
“小子,有你的。”
“爸,您尽兴。”
满场的喧闹里,父子俩的低语混着酒香,轻轻落在满是油星的木桌上,比任何庆功词都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