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兵看着李文轩指挥着两名员工将一箱箱贴着封条的档案搬进会议室，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热情与配合，但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紧张，却没有逃过王兵的眼睛。
封条是新的，浆糊还没干透，但这并不能证明什么，也许只是运输途中正常的更换，也许……是有人赶在档案送达前，已经连夜完成了“加工”。
“李总辛苦了，这么早就亲自过来。”王兵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看来邮局的车修得挺快。”
李文轩哈哈一笑，掩饰着瞬间的尴尬：“是啊，也算是虚惊一场。我催得紧，他们也不敢怠慢。
王科长，各位领导，这些是你们要求的大部分财务凭证和合同副本，剩下的部分，于敏正在带人整理，最迟下午就能送过来。
补充材料的清单，我们也已经在加紧准备了，就是有些年头久远的制度或者文件资料，找起来确实需要点时间。”
“理解，工作千头万绪，难免需要时间。”王兵点点头，示意组员开始接收和清点档案，“我们先核对一下目录和数量，李总您忙您的，有需要我们再麻烦您。”
“好，好，那就不打扰各位工作了。”李文轩如蒙大赦，赶紧带着手下离开了会议室，临走时还细心地把门带上了。
门一关，会议室里的气氛立刻变得凝重起来。李娜和文筠看向王兵，等待指示。
“清点档案，对照我们之前从电子系统里导出的明细账，重点抽查。”王兵言简意赅，“特别是那几笔指向‘灵动视野’、‘盛世年华’的大额支付，以及所有季度末、审批门槛下的交易，一张凭证一张凭证地过。”
检查工作进入了更加枯燥但也更具决定性的阶段。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的味道，只剩下翻阅凭证的沙沙声和偶尔的低声交流。
王兵也坐了下来，拿起一本厚厚的凭证册，但他并没有立刻翻开，目光停留在粗糙的封面上，心思却已经飘远。
查账，对于王兵和他带来的这支专业队伍来说，并不算难事。
资金流向就像水迹，只要留下痕迹，总能顺藤摸瓜。安泰人寿的这些高管，李文轩、龙香兰他们，个个都是人精，在保险行业摸爬滚打多年，业务娴熟，关系网复杂。
但要说他们仅仅是为了贪污、侵占公司资金，王兵觉得可能性不大。
到了他们这个级别，合法的年薪加奖金已经相当可观，为了几百万块钱冒身败名裂、银铛入狱的风险，性价比太低。
他们更看重的是高管的位置、是资源、是未来的发展空间。
王兵真正担心的是查实了问题之后，牵扯出来的“下游”。安泰平州中支套取出去的这些钱，去了哪里？
李娜已经发现线索指向了平州市教育局局长谭松华的妻弟吴晓东，而且资金最终疑似用于为谭松华的妻子购买了高端房产。
这几乎就是在描绘一幅清晰的利益输送图景：安泰公司通过虚增宣传费、会议费等方式套取资金，然后以“咨询费”、“服务费”等名义支付给由其控制或关联的空壳公司，最终这些钱流进了政府官员或其利益关联人的口袋。
而作为回报，安泰公司在教育系统相关的业务，比如学平险、校责险等项目的招投标中，很可能获得了特殊的关照。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也是烫手的山芋。王兵一个外来干部，虽然在地方挂职锻炼时因为工作能力突出，得到了市政府主要领导和地方个别领导的赏识，倒是不惧怕某些歪门邪道的阴招，但是王兵的根基尚浅。
平州这地方，水有多深，他可太清楚了。教育局局长谭松华，在平州经营多年，是名副其实的“实力派”，听说与市里某些领导关系密切。
如果查实了安泰的问题，最终却挖出了谭松华受贿的线索，那就不单单是处罚一家保险公司分支机构的问题了，而是捅了一个马蜂窝，得罪的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地方利益群体。
扳倒一个教育局长？理论上没问题，证据确凿即可。但怕就怕教育局长背后还有人，如果是某位市领导呢？
就算最终能依法处理，王兵自己在这个过程里，会承受多大的压力？今后的工作还怎么开展？他这个小身板，能否经得起后续可能出现的明枪暗箭？
监管检查，有时候不仅要考虑法律效果，还要考虑政治效果和社会效果。这个度，该如何把握？
王兵感到一阵心烦意乱，手指无意识地在凭证册上敲击着。他想起吴局电话里提到的匿名举报信，以及那句意味深长的“如果涉及到地方政府违法乱纪的证据也要给我提前说”。
吴局这是在给他打预防针，也是在提醒他风险。案子要查清楚，这是职责所在，但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线索如何移交，都需要极高的政治智慧和策略。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当务之急是固定证据。
只有掌握了充分的、无法辩驳的证据，才能在后续的博弈中占据主动。他翻开凭证册，开始专注地审阅起来。
……
与此同时，大楼另一层的总经理办公室里，李文轩同样焦头烂额。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他原本以为今年能平安度过。省银保委年初的工作要点里，并没有对安泰人寿进行常规检查的计划，新成立的地市银保委保监科权限下放不久，现场检查的经验不足，不一定省里会让地市的银保委自主立项。
他正是看准了这个空档，为了拿下今年教育系统的几个大单，特别是那个全市统一的“学平险”项目，才动用了一些“非常规”手段，打通了教育局谭局长那边的关节。
钱是通过几家长期“合作”的第三方公司转出去的，流程做得天衣无缝，账面看起来完美无比。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平州银保委保监科这个新成立的机构，为了展现监管力度和存在感，竟然真的按照省里的部署自主立项了，而且第一枪就打中了安泰平州中支！
更倒霉的是，派来的这个王兵，看着年轻，却是个厉害角色，油盐不进，做事极其扎实，几天功夫就抓住了要害。那些调的材料，简直就是照着他的痛处开的方子。
“竞争性磋商记录？项目成果资料？会议纪要原件？”李文轩一想到这些就头皮发麻。有些东西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或者只是走个过场的简陋版本，怎么可能经得起专业检查？
那个“灵动视野”拍的宣传片，粗制滥造，成本不到5万，账上却做了55万，成片根本没法看，真拿出来就是笑话。
“盛世年华”搞的那些培训会，很多都是只列了个名单，实际根本没请那么多人，或者就是内部员工充数，详细的会议纪要和高清照片？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他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没有早点把纸质凭证“处理”得更干净一些，或者说，没想到检查组来得这么快，盯得这么紧。
昨晚档案运到后，他带着绝对亲信财务部经理和于敏，熬了一个通宵，试图对一些关键凭证进行“修补”和“完善”，比如临时打印一些所谓的“内部会议纪要”、找广告公司加班p图制作活动照片、甚至模仿笔迹补充一些签到表。
但仓促之间，破绽难免，只能祈祷检查组不会查得那么细，或者能被糊弄过去。
然而，王兵早上那句看似随意的“档案是直接从仓库运来的吗？”像一根针，扎得他心惊肉跳。对方显然已经起了疑心。
现在拖延战术已经失效，硬抗显然不行，王兵的态度很明确，不拿到资料不会罢休。
如果拒不提供，或者提供的东西漏洞百出，那等于是不打自招。可如果按照要求提供，那几乎是主动把证据送上门。
李文轩陷入两难。他拿起手机，翻到通讯录里那个没有存名字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放下了。
现在联系谭局，无疑是火上浇油，不仅可能把对方暴露了，还会让谭局认为他办事不力，稳不住阵脚。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量在补充材料上做文章，能拖就拖，能模糊就模糊，同时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叫来于敏，低声吩咐：“补充材料的事情，你亲自抓，找绝对可靠的人。能找不到的，就说年代久远遗失了；必须提供的，做得……像样一点，但不要画蛇添足。尤其是涉及灵动视野和盛世年华的那些，每一页纸都要过我眼。”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告诉经手的人，管好自己的嘴。”
于敏脸色发白，连连点头：“李总，我明白。可是……王科长他们那边，催得很紧。”
“紧也要拖！”李文轩烦躁地挥挥手，“就说需要时间收集、整理，各部门协调需要过程。另外，食堂的伙食再提高点标准，下午多送些水果点心过去，态度要好，要让他们感觉到我们的‘配合’和‘诚意’。”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一边尽量延缓调查进度，一边祈祷别查出那些资金最终流向的铁证，或者希望谭局长那边能有办法在更高层面施加一些影响，让检查组适可而止。他知道，现在他和王兵，某种程度上是在进行一场心理战和时间赛跑。
……
接下来的两天，检查组的工在紧张而有序的氛围中进行。
纸质档案的核对果然发现了不少问题：一些大额报销发票的号码连号，开票单位与收款单位不一致；
宣传费的支付凭证后面附着的合同条款模糊，缺少关键的执行验收标准；
某些会议费的签到表笔迹相似，且缺少必要的住宿、交通等辅助凭证。
虽然这些瑕疵单看似乎都可以用“工作疏忽”来解释，但集中出现在与那几家可疑供应商的交易中，就显得极不寻常。
而李文轩那边承诺的“补充材料”则像挤牙膏一样，每天送来一点点，而且质量参差不齐。
送来的所谓“竞争性磋商记录”只有简单几页，缺乏细节；宣传片的成片质量低劣，与高昂的费用完全不相称；一些活动照片则明显能看出pS的痕迹。
王兵不动声色，让组员将所有发现的疑点、不一致之处以及补充材料的缺失和瑕疵，全部详细记录在检查工作底稿中，形成清晰的证据链。
他并没有急于就这些问题直接质问李文轩，而是继续要求提供更详细、更原始的依据。
这种步步紧逼的策略，给了李文轩巨大的心理压力。他办公室的灯每晚都亮到深夜，烟抽得越来越凶。检查组每多待一天，每多要求一份材料，他感觉那根绞索就勒紧一分。
周五下午，王兵决定再找财务部经理于敏进行一次针对性访谈。这次，他不再泛泛而谈，而是直接拿出了几笔问题凭证的复印件。
“于经理，请你解释一下，这笔支付给灵动视野的55万的宣传制作费，为什么合同里连宣传片的时长、格式、交付标准都没有约定？后续的验收记录也非常简单，只有‘合格’两个字和一个人的签字。按照公司内控流程，这符合规定吗？”
财务部于经理额头冒汗，支支吾吾：“这个……可能当时业务比较急，细节上确实有疏忽……验收是业务部门负责的，我们财务主要看发票和流程……”
“业务部门？”王兵看向旁边坐着的、被临时叫来的团意部负责人，“张经理，这笔业务的经办人是谁？验收人是谁？当时的具体情况还记得吗？”
张经理更是紧张，眼神闪烁地看向李文轩办公室的方向，嗫嚅道：“时间有点久了……我得回去查查记录……”
王兵合上文件夹，目光平静却极具压迫感地看着他们：“两位经理，检查的目的是摸清情况，揭示风险，促进规范。配合检查是你们的义务，如实说明情况是对公司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
我们希望看到的是公司管理水平的真实面貌，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隐瞒或者提供不实信息，后果会更严重。”
这番话意味深长，既是提醒，也是警告。财务经理于敏和团意部经理张力面面相觑，脸色更加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