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阳,透过吉春银保委8楼大会议室明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影。
全省银保委系统“打击金融领域违法犯罪、维护市场秩序”专项工作总结交流会的横幅悬挂在主席台上方,会场内座无虚席,气氛严肃而专注。
与会者清一色穿着笔挺的西服,他们是来自江林省局和各市分局负责保险监管、消费者保护等工作的处(科)长和业务骨干。空气中弥漫着茶叶的淡淡香气和一种属于内部专业会议的务实气息。
王兵坐在靠前的位置,认真聆听着省局领导的开场讲话和兄弟市分局的经验分享。
笔记本上,他已经记录了不少关键点。轮到平州分局发言时,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路,稳步走上发言席。
他没有完全照念事先准备好的讲稿,而是结合精心制作的ppt,用沉稳有力、带着些许东北口音的语调,将平州近期打击“代理退保”黑产的艰难过程、关键突破、深层思考和初步成效,向在座的领导和同行们做了详实汇报。
“……可以说,前期我们也是焦头烂额,投诉工单像雪片一样,保险公司叫苦不迭,正常的经营秩序受到严重干扰。”
王兵没有回避初期的困境,他展示了前期异常投诉数据的陡峭曲线图,“我们常规的调解、约谈、窗口指导,效果甚微,就像用橡皮棍子打乌龟,对方不痛不痒,甚至变本加厉。”
他话锋一转,ppt翻页,出现了“转变认识:从行业纠纷到刑事犯罪”的醒目标题。“转折点发生在我们内部的一次深度复盘和法理研讨会上。我们抛开‘代理退保’这个表象,追问核心:这伙人到底在做什么?”他操作鼠标,屏幕上依次列出要点:
“第一,系统性地伪造证据:指导客户伪造通话记录、编造‘误导销售’情节、甚至制作假公章、假文件。”
“第二,组织化地滥用投诉机制:利用模板化的投诉信,进行海量、重复投递,目的不是解决问题,而是对保险公司进行‘疲劳轰炸’和‘精准施压’。”
“第三,掠夺性地收取高额费用:按退保金额30%-50%的比例抽成,远超出任何合理的服务对价,其唯一目的就是非法牟取暴利。”
王兵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语气加重:“当我们把这三点串联起来,其行为模式就清晰地指向了一个刑法上的罪名——敲诈勒索罪。
他们虚构事实、伪造证据,以此作为要挟、胁迫保险公司的手段,最终目的是非法占有本不属于他们的巨额钱财。这已经完全超出了金融消费纠纷的范畴,是赤裸裸的犯罪行为!”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不少人露出深思或恍然的表情。
王兵接着展示了一系列证据图片:伪造的公章模板、标准化投诉信、从张俊伟窝点查获的高清打印机、以及那个触目惊心的内部“收费标准”文件。
当他讲到经侦部门的工作人员如何从海量电子数据中锁定关键证据链,以及提到于大爷因被诱导退保、后在罹患重病时却无法获得理赔的典型案例时,会场变得格外安静,一种凝重而愤慨的情绪在弥漫。大家都深切感受到,这不再仅仅是数字和报表,而是关乎百姓切身利益和社会公平正义的严肃斗争。
王兵重点介绍了如何在此基础上,主动向市政府主动汇报,争取支持,最终推动建立了由市政府牵头,公安经侦、市场监管、网信、金融办、银保委等多部门参与的“金融黑产联防联控机制”。
“这个机制的关键在于信息共享、线索互通、联合研判、协同打击。”他详细解释了平台运作流程,以及在这个框架下,行政监管与刑事司法如何有效衔接,形成了“1+1>2”的合力。
“张俊伟团伙的覆灭,以及随后我们对一个新兴‘信用卡投诉’黑产团伙的快速打击,”王兵展示了战果数据和新旧案件对比图,“充分证明了这个方向的正确性和机制的有效性。当然,打击只是手段,治理才是根本。”
他最后介绍了“暖阳计划”等消费者教育、行业规范举措,强调了“打击、维稳、教育、规范”四管齐下的系统治理思路。
王兵的发言获得了省局领导的高度评价,认为平州的探索“抓住了牛鼻子,实现了从被动应对到主动治理的转变,为全省系统提供了宝贵经验”。
会议进入中场茶歇,与会者纷纷起身,会议室里顿时充满了交谈声和杯碟的轻响。
王兵刚合上电脑,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润润发干的喉咙,就被几位熟识的同行围住了。打头的是江城分局的保险科长刘建明,个子高大,性格豪爽,他带着标志性的笑容,一巴掌拍在王兵肩上,声音洪亮:“好你个王兵!不声不响干了这么件漂亮事!这回可是给我们系统长了脸!
快,别藏着掖着,老实交代,你们这套组合拳到底是咋练出来的?我们那边这帮家伙也闹得凶,感觉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使不上劲啊,举报老多了!”
旁边几位来自鹤城分局的保险科长赵雪、朝山分局的普惠科科长李健,还有几位其他地市的业务骨干,也纷纷凑近,脸上都写满了“取经”的急切。
大家都是奋战在风险处置一线的人,深知其中艰辛,平州的突破无疑给他们带来了希望和启发。
“刘科,各位同行,快别拿我开玩笑了,”王兵连忙谦逊地摆手,引着大家到会议室旁边相对安静的休息区沙发坐下,“我们也是被逼到墙角,没办法了,才硬着头皮摸索,算是蹚出一条路,其中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正好借这个机会向各位专家请教,请大家多提宝贵意见。”
他接过会务人员递来的矿泉水,喝了一大口,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认真而坦诚:“说实话,我们最开始的状态,跟刘科你说的一模一样,感觉有劲使不出。最大的瓶颈,就在于我们潜意识里还是把这事主要看作是行业内部的纠纷和投诉,处理思路自然就局限在监管职责范围内,调解、警示、通报,了不起就是行政处罚机构,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这话立刻引起了广泛共鸣,大家纷纷点头,赵雪接口道:“是啊,王科,我们也有类似体会。总觉得对方在钻空子,我们在堵漏洞,很被动。你们是怎么实现那个认识上的突破的?”
“关键就是那次内部研讨会,”王兵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在分享一个重要的发现,“我们当时请了分局具有A证的高材法学生。还有两位从检察院请来的法律专家。我们抛开所有成见,就事论事,把张俊伟团伙的典型操作流程,一样一样拆解开来,放在法律的天平上称量。
我们问自己:如果抛开‘保险’‘退保’这些专业术语,这一系列行为的本质是什么?是不是造假?是不是威胁?是不是抢钱?”
他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当你把这层‘金融维权’的皮剥掉,露出来的内核,跟传统意义上我们理解的敲诈勒索,在法理上高度吻合。这个定性一旦明确,就好像在黑夜里突然找到了指路的灯塔,所有的力量都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用了。”
李健推了推眼镜,提出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王科,这个定性从我们监管角度看来很清晰,但如何能让公安机关,特别是经侦部门的同志认可并接受这个定性?毕竟刑事立案的门槛很高,证据要求极其严格,他们也有他们的办案规则和压力。”
这时,省局法制处的副处长周敏恰好走了过来,她气质干练,笑容温和:“几位聊得这么投入,是在给我们平州分局的王科长开现场答辩会呢?”她显然是听到了讨论,主动加入进来。
王兵赶紧起身让座:“周处来得正好!您是省局领导,又负责协调指导全省法制工作,视野更开阔。我们正在讨论案件定性后如何有效推动刑事司法衔接这个实务中的难点,您给我们把把关。”
周敏在沙发空位坐下,温和地说:“我刚才听了王兵的发言,也听了你们的讨论。
平州这个案例之所以成功,我觉得两点至关重要:一是自身功课做得足。王兵他们前期调研非常扎实,证据链条梳理得清晰,法律论证也比较严密,不是凭空想象,而是建立在大量事实和分析基础上。这就使得他们向公安部门移送线索时,底气很足,材料过硬。
二是沟通协调做得细。他们不是简单地把卷宗一交了事,而是反复、耐心地与公安经侦、法制部门沟通,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解释这类新型经济犯罪的运作模式、社会危害性以及打击的必要性,真正起到了专业参谋的作用。
省局层面也一直在积极推动建立健全涉众型经济犯罪线索的发现、移送、会商和监督机制,力求打通梗阻。”
王兵接过话头,补充具体细节:“周处总结得非常到位。比如,在张俊伟案初期,我们对‘威胁、要挟’的认定把握不准。我们就和经侦的李振华支队他们一起开会研讨,我们提供行业背景:解释保险公司为何‘怕’投诉——因为监管考核、因为声誉风险、因为处理投诉耗费的巨大成本。李支队他们从侦查角度分析:
这种利用体制性压力,通过组织化、规模化的虚假投诉进行施压,迫使对方在非自愿情况下交付财物,本质上就是一种‘软暴力’,符合敲诈勒索罪的特征。这种碰撞和交流,使得最终形成的报案材料和后续的侦查方向都非常明确。”
刘建明若有所思:“所以,光我们自己认识到位还不行,还得有一套机制或者一种工作方法,能把我们的专业判断有效‘翻译’、传递给司法部门,形成共识。”
“对!”王兵肯定道,“我们那个联防联控机制就是最好的平台。在这个机制下,我们不再是简单的线索移送方和接收方,而是共同研判、协同作战的伙伴。比如,我们发现某一批投诉模板高度一致,疑似黑产组织所为,就会及时通过平台内渠道通报经侦。
经侦的同志可能就会提前介入,指导我们如何进一步固定Ip地址、追踪资金流向、或者如何与受害人接触更能获取有效证言。等到证据相对充分,立案侦查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现在办理此类案件的经侦同志,对我们提供的专业分析非常重视。”
茶歇时间快结束了,大家一边起身往会议室走,一边还在热烈交流。赵雪对王兵说:“王科,你们这套‘刑事先行,行业联动’的打法,真是让人耳目一新。回去我们也要试着推动一下内部的思路转变和跨部门协调。”
刘建明则更直接:“老王,相关资料回头一定发我一份详细的学习一下!特别是那个机制运行的细则和证据固定的标准,太有参考价值了!”
王兵诚恳地回应:“没问题,刘科、赵科,会后我马上整理一份更详细的材料发给大家。我们也是初步探索,各地情况不同,还需要因地制宜。希望我们系统内能多搭建这样的交流平台,兄弟单位之间常来常往,共同应对这些新挑战。”
重新坐回会场,王兵的心情难以平静。通过这次系统内部深入坦诚的交流,他更加确信,面对日益复杂化、链条化、隐蔽化的金融风险,固守传统的监管思维和单打独斗的方式已难以为继。
必须勇于突破职能壁垒,善于运用法治思维和法治方式,主动加强跨部门、跨领域的协作联动。平州的实践或许只是一个个案,但它所印证的方向——精准的法律定性、高效的协同机制、系统的治理观念——无疑是正确的。
前方的治理之路依然漫长艰巨,黑产分子不会轻易罢休,但方向已然清晰,他的内心也更加笃定和充满力量。
他深知,作为金融安全的守护者,他们的每一次探索、每一次突破,都是在为维护市场秩序、保护百姓权益积累宝贵的经验,这份事业,意义重大,值得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