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球体消失后的第七分钟,中央广场被完全封锁。
赵磐的命令简短而明确:以展示台为中心,半径五十米内设为一级警戒区,任何人不得进出。卫兵们在警戒线外组成人墙,背对广场内部——这是故意为之的战术,既防止外部威胁进入,也防止内部人员逃离。但他们手中的武器微微调整了角度,枪口指向地面斜前方十五度,这是个微妙的姿态:既能快速抬枪射击,又不会直接对准广场内的人。
林默坐在观察席上,左手平放在桌面。苏瑾正在处理他手臂上的印记裂纹——实际上她什么也做不了,那些裂纹在皮肤下蔓延,像是活体电路在自我修复,但又留下永久的银色疤痕。她的手指悬在皮肤上方几毫米处,医疗扫描仪的读数在正常和异常之间疯狂跳动。
“它……在重构你的神经末梢。”苏瑾的声音很轻,只有林默能听见,“但不是修复,是重塑。印记与你的尺神经、正中神经建立了新的突触连接。我不确定这会产生什么长期影响。”
“短期影响是什么?”林默问,眼睛看着广场中央那个化为粉末的区域。金属粉末在晨风中微微扬起,像一片灰色的薄雾。
“疼痛,触觉异常,可能还有……”苏瑾停顿了一下,“共感现象。就是刺激一个感官会引发另一个感官的反应。比如看到特定的几何形状会尝到味道,或者听到声音会看到颜色。”
林默想起了文静所说的“非对称中的对称”。也许那不只是比喻。
另一边,陈一鸣蹲在展示台边缘,用特制的取样器收集那些灰色粉末。他的动作极其小心,每取一点就立刻密封进铅制容器里。“成分和吴启实验室里的完全一致,”他低声对赵磐说,“但能量残留更高。那东西不是简单的分解武器,它是在进行某种……信息转录。”
“转录成什么?”赵磐的手没有离开枪柄,眼睛扫视着整个广场。
“不知道。”陈一鸣站起来,看向台上的几个候选人,“但肯定和这些人有关。阿杰的钟能定位异常能量源,文静能感知空间扭曲,双胞胎兄弟能让攻击失效——这些都不是普通能力。那东西是冲着他们来的。”
“或者说,”沈昭不知何时走到了观察席旁,她的声音平静但充满洞察力,“是来测试他们的。测试这些‘错误制造者’在面临生存威胁时的反应。黑色球体最后那句话:‘异常变量标记为观察对象’。这意味着我们通过了某种初步筛选。”
陆远从警戒线外挤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我调取了广场周围所有监控,”他说,“黑色球体出现前三秒,整个区域的灵能背景辐射下降了百分之七十三。就像是……空间本身被抽空了某种基础能量,为那东西的出现腾出位置。”
“能追踪它去哪了吗?”林默问。
“不能。”陆远摇头,“它消失的方式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物理模型。不是跃迁,不是传送,更像是……被从现实里‘擦除’了。但有趣的是,它消失后,灵能辐射没有恢复正常,而是稳定在一个比平时低百分之十五的水平。就像它在空间里留下了一个永久性的‘空洞’。”
李慕雪蹲在那个空洞旁——真正意义上的空洞,地面没有下陷,但如果你扔一片叶子过去,叶子会突然加速下坠,仿佛那小块区域的引力增加了。“这里不是空洞,”她喃喃自语,手指在空气中画着看不见的公式,“是折叠。空间被折叠了,像一张纸被折起一角。那个球体消失时,把这一小块空间也带走了,或者……换成了别的东西。”
她突然站起来,跑到展示台的另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金属立方体——那是她的个人计算工具,内置了简易的空间曲率探测器。她把立方体扔向那片区域。
立方体在空中划出抛物线,进入“空洞”范围时,突然分裂了。
不是物理分裂,而是像透过棱镜的光,一个立方体变成了三个、五个、十几个虚影,每个都以不同的速度、角度下坠,然后落在地面时又融合成一个。但落地的位置,比正常抛物线计算的位置偏移了整整两米。
“空间几何被改写了。”李慕雪的眼睛亮得吓人,“不是破坏,是编辑。有人——或者某种存在——在这里修改了局部的物理法则。”
林默感到左手背的印记微微震颤。他抬起手,看到那些银色纹路中,有几条在指向李慕雪所在的方向,像是在建立某种连接。
“所有人,”他站起来,声音不大但传遍整个广场,“到观察席这边来。我们需要谈一谈。”
临时会议在城政厅的地下一层会议室举行。这里比地下三层更安全——墙壁是半米厚的合金板夹心结构,内部嵌有灵能屏蔽层,理论上能隔绝一切外部监控和能量渗透。
七名候选人,加上林默四人,围坐在一张长方形会议桌旁。周深坐在林默右手边,身体微微前倾,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李慕雪在摆弄她的计算立方体,让它悬浮在掌心上方旋转。沈昭在观察每个人的肢体语言,笔记本摊开在桌上,上面已经画满了简笔人物和箭头。陆远戴着一个改装过的目镜,眼球快速转动,像是在读取只有他能看见的数据流。
文静坐在远离人群的角落,闭着眼睛,但林默知道她在“听”——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她那种独特的感知。阿杰抱着他的钟,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指针。双胞胎兄弟并肩坐着,哥哥在检查灵能匕首的能量存量,弟弟在看着天花板,两人依然保持着完美的非对称。
“首先,我需要你们做出选择。”林默开口,声音在屏蔽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刚才的袭击不是意外,也不是最后一次。进入‘深空回响’结构的任务,生还率可能低于百分之十。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不会有人责怪你们。”
没有人动。
阿杰第一个开口,声音还有些颤抖,但很坚定:“我……我从小就喜欢捣鼓东西,把机器拆了装,装了拆,每次都装不对。我爸妈说我总是把事情搞砸。”他摸了摸怀里的钟,“但末日来了,那些‘搞砸’的技能让我活了下来。如果这个能力有用,我愿意去。”
文静睁开眼睛:“我看到了那东西的几何结构。它是完美的——完美的对称,完美的秩序。但完美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因为真实的世界是不完美的。如果测试的目的是制造错误,那么对抗完美就是我的使命。”
双胞胎哥哥说:“我们的一生都在互相抵消。”弟弟接上:“但也许这一次,抵消能产生一些新的东西。”两人同时看向林默:“我们去。”
沈昭合上笔记本:“作为心理学家,我一直在研究人类在极端压力下的决策模式。但所有的研究都只是观察。这次,我想成为被观察的对象——亲身体验文明存亡关头的选择,这本身就是一种‘有意义的错误’。”
陆远摘掉目镜:“我一直把世界当作一个巨大的开放世界游戏。但游戏有攻略,有存档,有重来的机会。现实没有。也许这次任务会让我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无法重来’。”
李慕雪让立方体落回掌心:“我想看看那些被修改的物理法则。如果‘深空回响’能编辑现实,那我一定要亲眼看看编辑器长什么样。”
周深最后一个说:“我的职责是保护。但如果保护意味着永远防守,那最终会输。有时候,最好的防守是去理解攻击者的规则,然后打破它。”
林默逐一看着他们。这些面孔年轻或年长,紧张或平静,但眼睛里都有同样的东西:一种在末日中淬炼出的、近乎顽固的“想要知道”。
“那么队伍确定了。”林默说,“七个人。但在出发前,我们需要处理几个问题。”
陈一鸣调出全息投影,显示黑色球体袭击时的能量分析图。“第一,那个袭击者的身份和目的。从它的行为模式分析,它不像是要杀死候选人,更像是要测试他们的反应。但测试的标准是什么?我们不知道。”
“第二,”苏瑾接话,调出林默手臂的扫描图,“印记的变化。它现在与林默的神经系统深度整合,可能成为我们在结构内部的导航工具,也可能成为监控装置,甚至控制接口。我们需要预案。”
“第三,”赵磐调出卫星图像,那个六边形结构的轮廓已经更加清晰,边缘甚至微微凸出地表,“结构还有五十七小时完全升起。我们需要决定进入时间点:是等它完全升起,还是在升起过程中就进去?”
李慕雪举手:“我建议升起过程中进入。根据结构上升的速度和能量分布变化,在它完全突破地表前的三到五小时,外部防护力场会有一个短暂的‘相位波动期’。那个窗口期进入,遭遇的自动防御系统强度可能最低。”
“但波动期内部结构也不稳定。”陆远调出一组模拟数据,“如果结构还在上升,内部的重力场、空间拓扑可能都在变化。我们可能一进去就被传送到不同的区域,甚至……不同的维度。”
“分组。”周深说,“如果会被打散,那就分成两个小组,每组保证有战斗、技术和医疗能力。进入后优先目标是会合,然后才是任务。”
“怎么分组?”沈昭问,“按能力互补,还是随机分配?”
林默的左手背突然开始发烫。他低头,看到印记的纹路在皮肤下移动,重新排列成一个简单的图形:一个圆圈被一条线分成不等的两部分,左边有三个点,右边有四个点。
“分成三人和四人两组。”林默说,“但具体分组,我需要再考虑。”
会议持续了一个小时。他们制定了初步的行动计划、装备清单、通讯协议(假设通讯还能用),以及最坏情况下的应对方案:如果队伍全军覆没,或者林默被控制,赵磐将启动“方舟协议”——将曙光城所有技术数据和文明记录发射到深空,至少留下一点痕迹。
会议结束时已是正午。其他人陆续离开会议室去准备,林默独自留下,看着全息投影上那个巨大的六边形结构。它现在像一块深埋地下的巨大芯片,正在缓慢地唤醒。
门滑开了,苏瑾走进来,手里拿着两支注射器——一支淡蓝色,一支透明。
“神经修复增强剂,和反共感抑制剂。”她把两支注射器放在桌上,“前者能加速你肩膀愈合,但可能加剧印记的神经连接。后者能抑制共感现象,但也会降低你对环境异常的感知灵敏度。你只能选一支。”
林默看着那两支注射器。“如果我都不选呢?”
“那你会带着未愈合的伤口和不可预测的感官混乱进入一个高度异常的环境。”苏瑾在他对面坐下,“作为医生,我建议你选抑制剂。你的判断力比感知力更重要。”
“但‘信使’说任务是在结构内部制造错误。”林默拿起那支淡蓝色的注射器,对着灯光看,“如果我的感官‘正常’,我怎么看到‘异常’?怎么制造系统无法理解的‘错误’?”
“林默,”苏瑾的声音严肃起来,“你手臂上的东西正在改变你。我扫描了你大脑的杏仁核和海马体,它们的活动模式已经和一个月前不同。你在……进化,或者变异。我不能确定方向。”
“如果不变异,我们怎么通过一个设计来测试变异的测试?”林默放下注射器,两支都没选,“苏瑾,你还记得末日刚爆发时,我们躲在仓库里的第一个晚上吗?”
苏瑾愣了一下,然后点头:“记得。外面全是怪物的嘶吼,赵磐在守夜,你在修那台破收音机。我以为我们要死了。”
“但我修好了收音机。”林默说,“不是因为我技术多好,而是因为我用了错误的方法——我把几个不该连在一起的电路连在了一起,结果收音机不但响了,还收到了一个本该被干扰的频率。那个频率后来让我们避开了第一波怪物潮。”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虽然是地下,但墙壁上是实时投射的地表影像,可以看到阳光下的城市。
“有时候,错误不是失败,是发现新规则的唯一途径。”林默转身,“所以我两支都不选。我要带着伤口和混乱进去,因为那可能正是我们需要的‘错误’的起点。”
苏瑾看了他很久,最终点了点头:“我会准备好医疗包,还有……告别信。如果你在里面变成了别的东西,我会执行安乐协议。”
“我明白。”
苏瑾离开后,林默重新坐回桌前。他打开个人终端,开始输入分组方案。按照印记的提示,三人和四人组。他在三人群里写下了周深、文静、陆远——战斗、感知、技术。在四人群里写下了自己、李慕雪、沈昭、阿杰,双胞胎兄弟作为机动单位,可以拆开加入两组。
但就在他准备保存时,终端屏幕突然闪烁。
不是故障,是有人远程接入——而且绕过了地下会议室的所有屏蔽。
一行字出现在屏幕上,不是之前那种烧灼像素的方式,而是优雅的手写字体,墨迹未干般微微晕染:
分组错误。
建议配置:林默、周深、李慕雪一组。文静、陆远、沈昭、阿杰一组。双胞胎不可拆分,作为独立单位随机分配。
理由:第一组为‘理性异常’,第二组为‘感知异常’,双胞胎为‘因果异常’。此配置制造的系统内部矛盾值最大。
——你们的第六名队员
林默盯着屏幕。第六名队员?那个开放竞争的位置?
他正要回复询问,屏幕上的字迹开始变化,像被水浸湿的墨迹般化开、重组,最后变成另一行字:
不要找我。当你们最需要错误的时候,我就会出现。
毕竟,真正的错误,永远不会在计划之中。
字迹消散。终端恢复正常。
但林默的左手背上,那个三角形的印记,正中心出现了一个新的符号:一个无限扭曲的莫比乌斯环,正在缓慢旋转。
像在倒计时。
也像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