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雪底红痕
锄头砸在两界田边缘的冻土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父亲的手在抖,积雪被刨开的地方,露出块青灰色的水泥板,边缘已经裂开道细缝,缝里渗着点暗红的东西,像被冻住的血。
“果然在这儿。”父亲的声音发哑,他用锄头撬开水泥板,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河腥气涌出来,呛得人睁不开眼。地窖口黑黢黢的,像张张开的嘴,雪光反射进去,能看见几级往下延伸的石阶,每级台阶上都积着层薄雪,雪上印着串细小的脚印——不是人的,倒像某种爬行动物的爪印。
沈未央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她站在窖口边,蓝布衫上的红痕又大了些,像水渍般晕开。“它已经进去了。”她低头盯着地窖,漆黑的眼睛里映出窖底的微光,“我爹说,通魂阵的阵眼就藏在窖底的石匣里,石匣锁着七根银线,当年你奶奶怕阵眼失控,特意把银线拆成七段,藏在不同的地方。”
“我奶奶为什么要这么做?”星璃攥着我的胳膊,指尖冰凉,“她从没跟我们提过通魂阵的事。”
“因为这阵眼本就不该存在。”沈未央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股说不出的诡异,“二十年前,胭脂河底的东西要爬上来,你奶奶和我爷爷用沈家祖牌和星家银线布了这个阵,才把它压了回去。可祖牌烧了,银线断了,现在它要讨回来了。”
话音刚落,地窖里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锁链落地的声音。父亲举着油灯往窖里照,灯光顺着石阶往下滑,突然在第三级台阶上顿住——那里的雪被扫开了片,露出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个“星”字,边角缠着根银丝,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第四根!”星璃惊呼,她认出那银丝和奶奶针线盒里的一模一样,“这是我家的祖牌碎片!”
沈未央弯腰捡起木牌,指尖刚碰到银丝,那银丝突然“啪”地断了,化作道红光钻进她袖口。她背后的红痕猛地亮了亮,像有团火在里面烧。“它在催了。”沈未央抬起头,嘴角的笑更深了,“第五根银线,在李奶奶家的腌菜缸里。”
我们赶到李奶奶家时,院门虚掩着,门闩掉在雪地里,上面缠着根头发丝细的银丝。李奶奶常坐的藤椅空着,炉子里的火早就灭了,只有腌菜缸还摆在墙角,缸口的石板被掀开半角,里面的酸白菜撒了一地,雪地上印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从缸边一直延伸到里屋。
“李奶奶!”星璃喊着冲进里屋,我和父亲紧随其后,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床榻,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像是刚被人铺过。床底下露出个蓝布包,打开一看,是件没绣完的肚兜,上面用银线绣着半朵莲花,针脚细密,正是李奶奶的手艺。
“这银线……”星璃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捏起肚兜边缘的银丝,那银丝突然蜷成圈,化作道红光飞向沈未央,“是第五根……”
沈未央背后的红痕已经蔓延到肩头,像条血色的蛇。“第六根在祠堂的火塘里。”她转身往外走,步伐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它刚才在火塘边暖和过,银线遇火会发烫,很好找。”
祠堂里的火塘还留着点余烬,秦老汉正蹲在塘边翻找,他手里的账本摊在地上,其中一页被烧了个洞,洞边沾着点银灰。“刚才火灭的时候,我看见有东西从塘里钻进去了。”秦老汉指着火塘深处,“那东西拖着根亮闪闪的线,像银又像金。”
父亲用铁钳扒开火炭,果然在灰烬里夹出段焦黑的银丝,上面还缠着半张烧残的纸,纸上印着“大雪糕”三个字——是星璃早上写的标签。银丝刚被夹出来,就“腾”地燃起蓝火,烧完后剩下道红光,直直钻进沈未央的衣襟。
“还差最后一根。”沈未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已经开始泛黑,“第七根在两界田的雪底下,它最喜欢藏在有种子的地方。”
我们回到两界田时,雪已经下得密了,刚才被刨开的地窖口又积了层新雪,雪地上的红痕比之前更清晰,像条蜿蜒的血蛇,一直延伸到田中央。那里的积雪不知何时被拱开个土包,土包里露出个布袋子,袋口露出点银线的反光。
“是种子袋!”星璃认出那是她前几天装麦种的袋子,“我把明年的麦种埋在这儿的!”
父亲刚要伸手去够,沈未央突然拦住他,她背后的红痕已经爬到了脖颈,像要把她整个人吞掉:“别碰!那不是银线,是它的舌头。”
话音刚落,布袋子突然动了动,袋口的银线猛地弹起,化作条银光闪闪的细蛇,朝着星璃的手腕咬去。我一把将星璃推开,银蛇咬在我的手背上,一阵刺骨的疼传来,手背瞬间肿起道红痕,像被烙铁烫过。
“阿禾哥!”星璃惊呼着要扑过来,却被父亲拉住。沈未央突然笑出声,她伸手抓住那条银蛇,银蛇在她掌心挣扎了几下,化作道红光钻进她胸口。她背后的红痕终于连成一片,像件血红色的披风。
“七根齐了。”沈未央缓缓抬起头,眼睛里的漆黑开始褪去,露出原本的瞳仁,可她的嘴角还挂着诡异的笑,“现在,该把它们缝回石匣里了。”
地窖里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底下翻了上来。我们冲到窖口,只见窖底的石匣已经裂开,里面的通魂阵图正在发光,七道红光从沈未央身上飞出来,落在阵图上,像七根线在慢慢缝合破碎的图案。
而石匣旁边,躺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件焦黑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半块沈氏祖牌——是沈未央的父亲。他的眼睛紧闭着,嘴角却带着丝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
沈未央跳进地窖,跪在父亲身边,红痕从她身上褪去,露出原本的蓝布衫。“爹,我找到银线了。”她轻声说,眼泪落在祖牌上,那半块祖牌突然发出金光,和阵图的红光融在一起,“你看,阵补好了,它不会再出来了。”
阵图上的红光越来越亮,地窖口的积雪开始融化,顺着石阶往下流,像在冲洗什么。我和星璃站在窖边,看着沈未央把父亲的手放进石匣,看着阵图慢慢合上,最后化作道金光,沉入两界田的土壤里。
雪还在下,两界田上的红痕渐渐淡了,像被雪水冲淡的墨。父亲重新盖好地窖,用新的水泥封死,秦老汉在旁边记着账,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雪地里格外清晰。
“它真的走了吗?”星璃轻声问,她的手还在抖。
沈未央从地窖里爬出来,蓝布衫上的红痕已经消失了,只有眼角还带着泪痕。“走了。”她望着胭脂河的方向,那里的河水不知何时变回了清澈的样子,“我爹说,通魂阵补好后,两界田的种子会更壮,胭脂河的水也能浇地了。”
我低头看了看手背上的红痕,已经不疼了,只留下个浅浅的印记,像朵小小的莲花。雪落在上面,瞬间化了,像滴被阳光晒干的泪。
祠堂的火塘重新燃起,耐烧木发出噼啪的声响,李奶奶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坐在塘边纳鞋底,她的篮筐里放着那件没绣完的肚兜,上面的莲花已经绣好了,银线在火光下闪着温柔的光。
“第七根银线,其实是李奶奶的头发。”沈未央忽然说,她喝着星璃递来的热汤,“我爹手札里写着,最亲的人的发丝,能抵过十根银线。”
李奶奶抬起头,笑出满脸皱纹:“傻丫头,你爷爷和我年轻时,还一起在胭脂河岸边种过地呢。那河水里的东西,哪有咱青风村的雪干净。”
火塘里的火星溅出来,落在地上的积雪里,融出个小小的坑。我忽然明白,那些藏在雪底的红痕,从来不是诅咒,是两界人用牵挂织的线,一头连着胭脂河的水,一头系着青风村的雪,雪化了,线就融在土里,等着来年春天,长出满地的丰足。
沈未央把那半块沈氏祖牌放在祠堂的供桌上,旁边摆着星家的“星”字木牌。香火缭绕中,两块木牌的影子依偎在一起,像两个从未分开过的老友。雪还在下,可祠堂里的暖,已经顺着门缝溜出去,钻进青风村的每一寸雪里,把那些藏在雪底的故事,都酿成了来年的春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