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引擎怠速的嗡鸣如同压抑的心跳。
程实在说完那句“东?”之后,再无声息。
他瘫在后座,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破布口袋,只有微弱到极致的呼吸证明生命尚未彻底离去。
迦蓝胸脯起伏,愤怒和质疑被这突如其来的矛盾信息堵了回去,化为更深的警惕和困惑。她紧紧盯着程实,仿佛想用目光剥开他那层层谜团。
林七夜冰冷的目光从后视镜上收回,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重新踩下油门,黑色厢车再次平稳地驶向夜莺基地。仿佛刚才的停顿从未发生。
一路无话。
回到夜莺基地,气氛依旧紧绷。北方天际那暗红光柱带来的压迫感无处不在。伤员呻吟,人员步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焦虑的味道。
程实被直接送进了地下二层的特殊医疗观察室。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更像一个加固过的拘禁舱。四壁是特制的合金,能隔绝绝大多数能量波动和物理冲击。唯一的观察窗是加厚的防弹玻璃。
迦蓝坚持要求立刻对程实进行最高级别的隔离和净化程序,但被林七夜以“优先稳定生命体征”为由暂时压下。他需要程实活着,至少在他失去价值之前。
医疗人员对程实的伤势束手无策。常规治疗手段效果微乎其微。那贯穿伤和生命力枯竭的状况,更像某种规则层面的损伤。
最终,程实被连接上各种生命体征监测仪器,输注着高能量营养液和稳定剂,像一件被妥善存放的危险品,独自留在冰冷的观察室内。
林七夜留下最高权限的监控指令后,便匆匆离去。城北主祭坛的压力和基地的善后需要他处理。迦蓝也被其他任务叫走,尽管她离开前仍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观察室。
走廊尽头,一个身影安静地等待着。是安卿鱼。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地扫过监控屏幕上程实那平稳却濒危的生命曲线,以及那些时不时异常跳动的、代表未知能量波动的参数。
当林七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通道拐角,安卿鱼才不紧不慢地走向特殊医疗观察室。他的权限足以打开这扇门。
观察室内,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和程实微弱的呼吸声。
安卿鱼走到床边,没有先去看程实,而是拿出一个巴掌大小、造型奇特的银白色仪器,对着房间四周扫描了一圈。仪器屏幕闪过一连串复杂的数据流。
“屏蔽场稳定,无监控后门,安全。”他低声自语,这才将目光投向床上昏迷不醒的程实。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冷静剖析,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炽热的、研究者面对独一无二标本时的浓烈兴趣。
“规则层面的创伤……生命力透支性衰竭……却又能引动未知遗迹共鸣……甚至干扰其运行……”安卿鱼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对程实说,又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悖论。一个……活的‘异常事件’。”
他取出几个微型传感器,动作精准而快速地贴在程实的额头、心口以及那只被绷带包裹的右掌上。传感器连接到他随身携带的微型光脑上。
光屏上瞬间刷过瀑布般的数据流,远比医疗仪器的监测复杂精密无数倍。
“能量残留分析……与已知所有序列波动不符……蕴含极高信息熵……”
“生理结构扫描……部分细胞出现不可逆的规则性坏死……但另一些细胞却呈现出异常的……活性化?甚至……进化倾向?”
“精神波动频谱……混乱……底层却存在极其稳固的、无法解析的……框架结构?”
安卿鱼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神却越来越亮。
“有趣……太有趣了……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污染或变异……更像是……某种强行嫁接或者说……烙印?”
他的目光落在程实胸口那渗出黑血的绷带上。那里是晶石碎片隐藏的位置,也是能量波动最异常的区域。
“那块碎片……是关键接口吗?还是……共生物?”
他伸出手指,想要触碰那绷带,进行更深度的扫描。
床上昏迷的程实,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吸气声。
安卿鱼的动作猛地顿住,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聚焦在程实脸上。
程实没有睁眼,脸色依旧死灰。但那微弱的气息似乎顺畅了半分。
然后,他干裂破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到开合幅度地,翕动了一下。
一个模糊到极致、气若游丝的音节,飘了出来。
“…水…”
安卿鱼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昏迷中的无意识呓语?还是……
他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记录着光脑上同步的生理数据变化。
几秒钟的沉默。
程实的嘴唇又动了一下,这一次,音节稍微清晰了一点点,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完全不像一个濒死昏迷之人该有的语气。
“…或者…数据…”
安卿鱼握着传感器的手指,瞬间绷紧了一瞬。镜片后的目光,如同发现了猎物的毒蛇,骤然亮起骇人的精光!
他知道!
程实知道他在做什么!甚至可能在……引导他?!
昏迷是伪装的?还是某种更深层的意识在活动?
安卿鱼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那具仿佛随时会停止呼吸的“尸体”。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绝非科研冷静的、而是带着某种棋逢对手般的、极度危险的兴趣。
“你要什么?”安卿鱼的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冷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程实没有回应。仿佛刚才那两个音节只是幻觉。
但他的右手手指,那唯一还算完好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在身下的床单上,划了一下。
不是一个字。而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歪歪扭扭的符号。
→
是一个向右的箭头。
指向的是观察室外,基地更深处的方向。那里,是守夜人的机密档案库和高级实验室所在地。
安卿鱼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一瞬。他看懂了。
程实在索要权限。索要接触那些被严密封锁的、关于这个世界更深层秘密的权限。
作为交换……
安卿鱼的目光再次落到程实胸口那异常能量波动最剧烈的位置。那里有他梦寐以求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研究样本和数据。
一个危险的、疯狂的交易提议。在一个濒死之人和一个追求真理的研究者之间,无声地达成。
安卿鱼沉默了几秒钟。光脑屏幕上,程实的生命曲线又一次跌近了危险的红线。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思绪。
最终,他伸出手,不是去触碰绷带,而是将一枚米粒大小、几乎透明的微型数据芯片,极其巧妙地塞进了程实右手松散缠绕的绷带褶皱深处。
“这是外围数据库的临时浏览密钥。”安卿鱼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默契:“生命体征稳定后自动激活。持续时间……看你表现。”
说完,他不再停留,迅速收起所有传感器和设备,转身离开了观察室。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观察室内重归死寂。
床上,程实那死灰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难以察觉地向上弯动了一毫米。
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又像一个魔鬼的交易,悄然落印。
他那只塞着芯片的右手,无力地搭在床沿。
指尖下方,那冰冷的合金床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极其细微的、仿佛被什么尖锐物无意划出的……
崭新的刻痕。
指向,依旧是他昏迷前最后呓语的方向。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