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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时我的心会变成云,只有初恋苏雨眠能唤回我。

>七年前毕业季的雨幕中,我当着她的面第一次消散在风里。

>她追着喊我名字,我却彻底飘远。

>重逢在海洋馆,她已是白鲸驯养师。

>隔着巨大水族箱,她微笑望我:“好久不见。”

>水光摇曳中,我的身体又开始雾化飘散。

>坠向海底的刹那,她纵身潜入水中——

>“这次我抓住你了,”她攥紧我即将消散的心,“别再飘走。”

---

雨点敲打着阁楼那扇狭小的窗玻璃,细密而固执,像无数冰凉的小指节在叩问。潮湿阴冷的气息,带着泥土与铁锈的腥气,顽强地从每一道窗缝里钻进来,无声地渗入这间小小的暗房。空气里悬浮着定影液特有的、微带刺激的酸味,还有胶卷纸基那干燥的、属于旧时光的尘土气息。

林溪捏着细长的镊子,指尖微微发凉。他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张刚刚从显影液中捞出来的底片,凑近暗弱的红色安全灯。底片上,一个模糊的少女轮廓在灰黑色的背景里若隐若现,仿佛一个随时会融化在显影液里的幽影。窗外的雨声陡然密集起来,哗啦啦一片,像是天空骤然倾倒下来。一股奇异的、不可抗拒的凉意毫无征兆地沿着他的脊骨猛地窜上来。

他本能地蜷了一下手指,镊子尖轻轻撞在盛放底片的塑料水槽边缘,发出一声细微却刺耳的“叮”。几乎是同时,他低头看向自己捏着镊子的手。

无名指的指尖,那一小块皮肤,正在灯下变得透明。像一小片被水浸透的薄纸,失去了血肉的质感,显露出下方安全灯朦胧的红光。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失重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从那透明的指尖开始,迅速缠绕上整条手臂。

“该死……” 林溪低低咒骂了一声,声音在喉咙里干涩地滚动。他猛地甩开镊子,任由它“当啷”一声掉进水槽,溅起几滴带着药水味的液体。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得墙角的几卷旧胶卷轻微地晃动。

七年前那场滂沱的大雨,裹挟着离别的仓惶和青春特有的尖锐痛楚,毫无预兆地穿透时间的壁垒,蛮横地撞进他此刻的感知。

***

记忆带着湿漉漉的沉重感呼啸而至。那是毕业季的夏天,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豆大的雨点毫无怜悯地砸落下来,在水泥地上溅开浑浊的水花,很快连成一片迷蒙的水幕。

教学楼的天台边缘,湿冷的雨水顺着锈蚀的铁栏杆蜿蜒流淌。十七岁的林溪站在那里,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年轻的脸庞,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单薄的校服衬衫早已湿透,紧紧黏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轮廓,也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寒意。他面前几步之外,站着苏雨眠。她同样浑身湿透,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和颈侧,雨水不断从发梢滴落。那双总是带着点狡黠笑意的眼睛,此刻却蓄满了雨水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惊惶。

“林溪!” 她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带着一种撕扯的沙哑,像绷紧到极限的琴弦,“你说清楚!什么叫‘我可能……会消失’?你到底要去哪里?别用这种鬼话搪塞我!”

林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尖锐的疼痛。他看着她被雨水冲刷得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汹涌的、毫不掩饰的恐惧和受伤,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堵住了。他想解释,想告诉她那个深藏在心底、连自己都时常觉得荒谬的秘密——当雨水浸透心扉,当悲伤或恐惧达到某个阈值,他的身体会不受控制地变得透明、轻盈,最终化为无形的雾气,随风飘散。只有她的呼唤,带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才能将那些散逸的“自我”重新聚拢,把他从虚空中拉回现实的人间。

可这些话,在震耳欲聋的雨声和她灼灼的目光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谁会信呢?连他自己,在第一次经历这种诡异变化时,也以为自己是在做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雨眠……”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被雨声撕扯得破碎不堪,“我……”

就在这时,那股熟悉的、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骤然爆发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更加迅疾。他感到自己的指尖首先失去了触觉,低头看去,正变得如同被雨水打湿的窗玻璃,清晰地映出身后灰暗的天空和对面建筑模糊的轮廓。那透明的区域像滴入清水的墨汁,疯狂地向上蔓延,吞噬着手腕、小臂……

“啊!” 苏雨眠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像是被无形的利刃刺中。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瞳孔因极致的惊恐而骤然放大,死死地盯着他正在“溶解”的手臂。

“不!林溪!别——” 她猛地向前扑来,不顾一切地伸出湿冷的手,试图抓住他正在变得虚幻的胳膊。

她的指尖带着冰冷的雨水,带着绝望的力量,穿透了他小臂上那已经稀薄得如同烟雾的区域,径直穿了过去!没有碰到任何实体,只有一股冰凉的、带着微弱电流般的奇异触感。

那一刻,林溪清晰地看到了苏雨眠眼中倒映的自己——一个正在迅速变得透明、轮廓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入漫天雨幕的幽灵。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无法言喻的、被世界剥离的空洞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冷,意识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迅速飘离。

“林溪!林溪——!” 苏雨眠撕心裂肺的呼喊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能刺穿灵魂的凄厉,紧紧追着他消散的轨迹。她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在冰冷的雨水中徒劳地抓挠着空气,每一次扑抓都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回来!求求你!别走!” 她的声音被狂风骤雨撕扯得支离破碎,却依旧固执地穿透水幕,“林溪——!”

那呼唤声如同滚烫的烙印,狠狠烫在他正在溃散的意识边缘,带来一阵尖锐的灼痛。他感到一股微弱却真实的力量在拉扯着他,像无形的丝线,试图将他飘散的碎片重新缝合。但这场毕业季的骤雨实在太大太冷,积蓄已久的离别之痛也太过沉重。那股源自她的微弱引力,在磅礴的雨势和无边无际的悲伤面前,显得如此脆弱无力。

他最后的意识,是苏雨眠那张被雨水和泪水彻底模糊、写满巨大惊骇与痛苦的脸,在视野中急速缩小、暗淡。她的呼喊声,那一声声破碎的“林溪”,最终被呼啸的风声和哗哗的雨声彻底吞没。他感觉自己彻底失去了重量,化为无数冰冷的、无形的粒子,被狂风裹挟着,卷向灰蒙蒙的、没有尽头的天际,越飘越远,坠入一片无声的、永恒的黑暗和寒冷之中……

***

“砰!”

林溪的后脑勺重重磕在暗房冰冷的墙壁上,沉闷的撞击感将他从七年前那场蚀骨的冰冷雨幕中猛地拽回现实。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盖过了窗外淅沥的雨声。他下意识地、几乎是痉挛般地抬起右手,举到眼前。

安全灯昏暗的红光下,那只手完好无损。皮肤包裹着骨骼和筋络,带着活人的温度和清晰的轮廓。指尖、手掌、手腕……没有任何透明的迹象。刚才那瞬间的异变,如同被惊醒的噩梦残影,随着他意识的彻底清醒而烟消云散。

然而,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一种深埋已久的钝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黏腻冰冷。七年前苏雨眠那张绝望到极致的脸,和她穿透自己雾化手臂时那惊骇欲绝的眼神,如同淬毒的尖刺,清晰地扎在记忆深处,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

他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上,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寒意。暗房特有的化学药剂气味混合着雨天潮湿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那场雨带走了他一部分具象的“存在”,更带走了他青春里唯一的光。自那以后,他像一只受惊的蜗牛,把自己更深地缩进名为“摄影”的硬壳里,用镜头和暗房的红光隔绝外界,尤其是隔绝所有可能与苏雨眠产生联系的路径。他害怕,怕再见到她,怕看到她眼中残留的惊悸和怨恨,更怕……自己那无法掌控的“消失”,会再次在她面前上演,将那早已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得鲜血淋漓。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只剩下零星的滴答声,敲打着屋檐下的金属水管,单调而空洞,如同一个巨大而缓慢的倒计时。

几天后,一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静静地躺在林溪那个堆满摄影杂志和过期账单的旧信箱里。没有邮票,没有邮戳,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一行打印出来的、冰冷工整的小字:“林溪 先生 亲启”。

他拆开信封,里面滑出一张卡片。质地是某种厚重的特种纸,带着奇异的、类似深海的气息——一种微咸的、混合着淡淡水腥味的冰凉感。卡片正面,印着本市那家以巨型深海观景隧道闻名的新海洋馆的Logo。下方,同样是打印的字体,清晰地写着:

**诚邀林溪先生莅临“蔚蓝奇境”开幕特别预览会**

**时间:本周日下午3时**

**凭此卡入场**

没有落款,没有邀请方名称。只有卡片背面,靠近右下角的位置,有一个极其微小的、不规则的深蓝色印记。林溪皱着眉,凑近了看。那印记的形状……像一枚被海水浸透、边缘微微卷起的,小小的贝壳。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强烈不安与一丝渺茫到近乎荒谬的期待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他的脊椎。他捏着卡片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冰凉的纸张边缘几乎嵌进指腹。会是她吗?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激起无数混乱的涟漪。除了她,还有谁会知道那枚贝壳?那个在某个遥远夏日午后,被海浪冲上沙滩,又被他笨拙地穿好孔、红着脸递给她的,小小的、带着斑斓花纹的礼物?

可如果是她,这邀请又算什么?一场迟到了七年的、带着审判意味的重逢?还是一个……他不敢深想的、渺茫的期待?

整个周末,那张带着深海气息的邀请卡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神经。周日下午,当林溪站在那座庞大而充满未来感的海洋馆入口时,巨大的玻璃穹顶过滤着城市灰蒙蒙的天光,将一种冰冷而变幻的蓝色投映在他身上。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奔赴刑场的决绝,将那张印着贝壳印记的卡片递给了入口处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用仪器扫描了一下卡片,脸上露出职业化的微笑:“林先生,请这边走。您的预览区域在‘深海回响’主展区。”

“深海回响”……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无声的涟漪。林溪跟随着指示牌,穿过熙攘的普通游客区域,步入一条相对僻静的通道。通道的尽头,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个半圆形的巨大空间。观众席呈阶梯状,正对着前方一面令人屏息的、弧形环绕的巨型玻璃幕墙。那玻璃墙巨大得如同神只切割下的一片深海,厚度惊人,将内部幽暗深邃的海水与外面明亮的观景空间彻底隔绝。里面并非通常海洋馆里那种热闹缤纷的珊瑚礁景象,而是营造出一种真正的深海氛围。深蓝色的光线如同流动的液体,从高处幽幽洒下,勉强照亮了缓缓游弋的生物轮廓:形态奇异、散发着微弱生物荧光的深海鱼群,像一群沉默的幽灵在虚无中滑行;巨大的、伞盖微微翕动的深海水母,拖着长长的、梦幻般的发光触手,如同深海绽放的妖异之花;还有体型庞大、行动迟缓的深海巨兽,在光线的边缘投下令人心悸的阴影。

一种绝对的、压迫性的寂静笼罩着这个空间。只有海水在巨大水体中缓慢循环时发出的、极其低沉的嗡鸣,如同来自地心深处的叹息,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敲打着每一个观众的鼓膜和心脏。

林溪的位置在观众席的最前排中央,视野绝佳,却也意味着毫无遮挡地直面那片幽暗的深海。他找到自己的座位号,刚坐下,就感觉周遭的光线陡然又暗了几分。观众席上稀疏的灯光彻底熄灭,只剩下前方那面巨型玻璃墙内幽蓝的、变幻不定的水光,如同深海的呼吸,映照着观众们模糊而专注的脸庞。

一个清亮柔和的女声通过隐藏的音响系统响起,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在静谧的空间里流淌:“各位尊贵的来宾,欢迎来到‘深海回响’。请暂时关闭您的电子设备,放下心中的杂念。让我们一同潜入寂静的蔚蓝,聆听来自海洋深处最古老、最纯净的回响……”

随着她的话音,玻璃墙内深蓝色的光线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搅动。水流涌动,一个庞大而优美的白色身影,如同深海孕育的精灵,从光与暗的交界处优雅地滑行而出。

是白鲸。

它通体雪白,光滑的皮肤在幽蓝的光线下泛着珍珠般柔润的光泽。流线型的身体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与柔韧,巨大的额隆(melon)饱满而充满智慧感。它无声地在巨大的水体中巡游,姿态从容不迫,时而侧身,时而翻转,宽大的尾鳍如同巨大的羽翼,每一次轻柔的摆动都搅动起无声的水流。那双深邃、温和的黑眼睛,仿佛蕴含着整个海洋的秘密,透过厚重的玻璃,静静地、平和地注视着外面的人类世界。

观众席上响起一片压抑的、充满敬畏的惊叹。

林溪的视线却死死地凝固在那头白鲸宽大的脊背上。那里,稳稳地站着一个人影。

那身影穿着贴身的深蓝色潜水服,勾勒出纤细却充满力量感的线条。她背对着观众席,赤着双脚,稳稳地踩在白鲸光滑的背脊上,如同站在一座移动的白色岛屿上。她的身形随着白鲸优雅的巡游而微微起伏,仿佛与这庞大的海洋生物融为一体。深蓝色的海水在她周围流淌,幽光勾勒出她纤细却挺拔的背影轮廓。

一种近乎窒息的预感攫住了林溪的心脏。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在冰凉的座椅里僵直。

白鲸载着背上的身影,缓缓巡游到玻璃墙的正中央,那最明亮的光束之下。然后,它极其温顺地、如同执行一个早已排练过千百次的仪式般,缓缓侧转了身体,将脊背上的身影完全展现在观众面前。

是她。

苏雨眠。

深蓝色的潜水服包裹着她,湿漉漉的长发被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七年的时光并未在她脸上刻下多少风霜,反而洗去了少女的青涩,沉淀出一种沉静如水的力量。她的五官轮廓更加清晰,下颌线条流畅而坚定。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此刻却像沉入了这片深海的幽蓝,带着一种林溪从未见过的、深邃的平静和专注。她微微抿着唇,神情肃穆而柔和,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沟通。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观众席,如同平静的湖面掠过微风。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最前排中央的位置。

林溪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凝固了,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脚底直冲头顶。隔着厚重的玻璃,隔着七年的光阴和无数个被雨水浸泡的夜晚,他们的目光在幽暗变幻的水光中猝然相遇。

苏雨眠的动作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那双沉静如深海的眸子里,清晰地掠过一丝波澜——不是惊诧,不是怨恨,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深海暗流般汹涌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却足以撼动她方才那完美的平静。随即,那丝波澜被她迅速地敛去,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迅速恢复平静。

她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不是职业化的微笑,更不是久别重逢的惊喜。那弧度极其浅淡,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和玻璃的、沉甸甸的质感。

她的嘴唇,在幽蓝的水光映照下,无声地动了动。

林溪死死地盯着她的口型,每一个细微的肌肉牵动都像慢镜头般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好——久——不——见。”

没有声音透过厚重的玻璃和水体传来,但那四个字,如同四把冰冷的刻刀,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刻进了他的脑海深处。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巨大震惊、迟来的愧疚、无措的恐慌,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如释重负般的尖锐情绪,如同积蓄了七年的海啸,轰然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堤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开始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那股熟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如同苏醒的毒蛇,在苏雨眠无声的注视下,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狂暴的姿态,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指尖!又是指尖!

他惊恐地低下头。在观众席幽暗的光线下,在巨型水族箱变幻莫测的蓝光映照中,他右手的指尖,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那透明的区域如同滴入清水的墨迹,迅速向上扩散,吞噬着指节、手掌……皮肤下的血管和骨骼的轮廓在透明中模糊、消失,只剩下一种诡异的、烟雾般的质感。

“不……” 一个破碎的音节卡在他的喉咙里,带着绝望的颤音。他猛地攥紧拳头,试图阻止那可怕的消散,但一切都是徒劳。那股冰冷的、将他从物质世界剥离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如此蛮横。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飘忽,身体的存在感正在飞速流逝,熟悉的失重感再次降临,比七年前天台那次更加迅猛,更加不可抗拒!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自己正在雾化的手臂,死死地投向那片巨大的玻璃墙内。

苏雨眠依旧站在白鲸的背脊上。但她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过他。她脸上的平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林溪无比熟悉的、混合着惊骇、痛苦和某种近乎燃烧的决绝的神情!七年前天台雨幕中的绝望,此刻在她眼中以十倍百倍的强度重现!她死死地盯着他正在变得虚幻的身体,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巨大的白鲸似乎感受到了背上伙伴剧烈的情绪波动,它庞大的身体在水中不安地、焦躁地扭动了一下,搅起一片混乱的水流。

就在林溪感觉自己的整个上半身都开始失去实感,视野边缘开始模糊、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仿佛要一头栽向冰冷的地面时——

玻璃墙内,苏雨眠动了!

她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就在林溪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布偶,软软地向前倾倒、即将彻底溃散融入空气中,并开始诡异地向着上方、向着那巨大水族箱的方向飘升的刹那,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然后,她像一尾最敏捷的鱼,毫不犹豫地、决绝地,从白鲸宽阔安稳的背脊上纵身跃下!

深蓝色的潜水服身影,如同一道撕裂深蓝幕布的闪电,瞬间切开了幽暗而沉重的海水。她修长的双腿有力地蹬水,身体绷成一条流线,以惊人的速度,迎着林溪那正在飞速向上飘散、轮廓已经模糊得如同稀薄晨雾的身体,直直地冲了上来!

冰冷、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带着海水的咸腥和刺骨的寒意。林溪那即将彻底消散的意识,在这突如其来的、来自深海的巨大冲击下,竟然有了一瞬间的凝滞。他感觉自己化成的、轻若无物的雾气,被这股强大的水流冲击着、包裹着,失去了方向。

下一秒,一道深蓝色的身影冲破水流,以不容抗拒的姿态,闯入了他那片正在溃散的、虚无的“领域”!

苏雨眠!

她近在咫尺!冰冷的、带着海水气息的脸庞几乎贴上他那片已经稀薄得无法感知的“存在”。她的长发如同浓密的海藻,在激荡的水流中疯狂舞动。她的眼睛,那双在七年前雨幕中盈满绝望和此刻燃烧着不顾一切火焰的眼睛,穿透浑浊冰冷的海水,死死地锁定着他意识所在的那个“点”。

她的双臂在水中猛地张开,然后不顾一切地向前合拢!目标,正是他那片正在急速消散、核心仅剩下一团微弱光芒的、代表着“心”的位置!

冰冷的海水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穿着苏雨眠裸露在潜水服外的每一寸皮肤。巨大的水压挤压着胸腔,让每一次心跳都变得沉重而艰难。她的视线被激荡的水流和不断上升的气泡模糊,但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死死地锁定了前方那片正在溃散的、稀薄如烟的光影——那是林溪最后残存的、即将彻底消逝的“心”。

七年前那个滂沱的雨天,那穿透她手掌的冰冷虚无感,那撕心裂肺却徒劳无功的呼唤,那眼睁睁看着他彻底飘散在风雨中的绝望……所有积压的痛楚、不甘和漫长岁月里无声的寻找,在这一刻化作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在她血脉中咆哮奔涌。

“不——!”

一个无声的呐喊在她灵魂深处炸开,带着血的味道。

她猛地蹬水,身体如同离弦的箭矢,冲破水流的重重阻碍,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团微光!

她的双手,带着海水的冰冷和身体里燃烧的全部热量,带着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地向前抓去!

“嗤——”

一种奇异的触感瞬间从指尖传递到灵魂深处。

没有穿透!不再是七年前那令人心胆俱裂的虚无!

她的指尖,实实在在地触碰到了某种东西!那东西冰冷得如同万年玄冰的核心,却又在冰冷深处,不可思议地跳动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温热!它介于实体与虚幻之间,像一团被强行聚拢的、冰冷的雾气,带着微弱的电流般的震颤,正疯狂地想要挣脱她的掌握,再次散入无边的海水里。

抓住了!

苏雨眠的心脏在巨大的水压下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掐进那虚幻的“存在”里。她死死地攥紧了它!用她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所有七年来未曾熄灭的执着,将它牢牢地禁锢在掌心!

隔着剧烈晃动的水体,隔着无数上升的、破碎的气泡,隔着七年漫长而沉重的时光尘埃,她的目光穿透一切阻隔,狠狠地钉在林溪那几乎完全雾化、仅剩一点模糊光影轮廓的脸上。

她的嘴唇在水中张开,一串细密的气泡急促地涌出,无声地消散在幽蓝的海水里。但林溪那溃散的意识,却无比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穿透了冰冷海水和漫长时光的、沙哑而滚烫的声音,直接在他即将消散的“存在”核心处轰然炸响:

“这次……我抓住你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痛楚。

她攥着他冰冷虚幻“心脏”的手,又用尽全力地收紧了一下,仿佛要将这迟来的束缚烙印进他的灵魂深处。那双被海水浸泡、却燃烧着比深海更炽热火焰的眼睛,死死地锁定着他:

“别再飘走!”

冰冷的海水包裹着林溪那几乎完全溃散的意识,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试图将他彻底碾碎、溶解在这片永恒的蔚蓝里。然而,一股截然不同的、滚烫的力量,却如同来自地心的岩浆,从苏雨眠紧攥着他“心脏”的那只手中,蛮横地灌注进来!

那力量滚烫、灼热,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痛楚,瞬间撕裂了包裹着他意识的冰冷外壳。它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虚无的“存在”,带来一种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但这剧痛之中,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活着的实感在疯狂滋长!

“呃啊——!” 一声无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嘶吼在林溪的意识中爆发。

在这股蛮横的、源自苏雨眠生命本源的滚烫力量冲击下,他那溃散的身体仿佛经历着一场残酷的逆流。无形的、飘散的冰冷粒子被强行拖拽、聚拢。那过程痛苦万分,如同将打碎的冰强行熔铸成形。皮肤、骨骼、肌肉的触感和轮廓,正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从虚无中重新具象化!

冰冷的海水不再是穿透他,而是实实在在地拍打、挤压着他新生的、脆弱的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压力。失重飘浮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海中沉重的下坠感。他猛地呛进一大口咸涩冰冷的海水,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刚刚凝聚的喉咙和胸腔,真实的、火辣辣的痛感席卷全身。

他“活”过来了。以一种被强行从消散边缘拽回的方式,在这幽暗的深海水族箱中,在苏雨眠燃烧的目光和铁钳般的手掌下,重新获得了沉重的、疼痛的、冰冷的血肉之躯。

苏雨眠的脸近在咫尺。冰冷的海水让她的脸色显得苍白,几缕湿透的黑发黏在脸颊和额角。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同燃烧的炭火,穿透晃动的水体和上升的气泡,死死地烙印在他因呛水而模糊的视线里。她的嘴唇紧抿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凶狠的坚定。她攥着他手腕的手(林溪这才惊觉,她不知何时已经从抓着他虚幻的“心”,转而死死扣住了他刚刚凝聚回来的、冰冷而真实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节因用力而根根凸起,仿佛要将他的腕骨捏碎。

巨大的白鲸在不远处焦躁地徘徊游弋,搅动着水流,发出低沉而悠长的鸣叫,如同深海古老的悲歌,在这密闭的水下空间里回荡。它的鸣叫带着明显的不安,巨大的尾鳍不安地摆动,卷起更大的水流漩涡。

时间在水底仿佛被冻结、拉长。每一秒都充斥着海水的冰冷、肺部的灼痛、手腕被钳制的剧痛,以及苏雨眠那穿透一切的、燃烧的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苏雨眠扣着他手腕的手指,终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她不再看他,而是猛地转过头,目光投向水族箱上方某个方向。她空闲的那只手在水中有力地挥动了几下,做出几个简洁而明确的手势。

很快,几个同样穿着潜水服、背着气瓶的身影如同深海的鱼雷,从上方急速潜游下来。他们迅速靠近,动作专业而迅捷。其中一人麻利地解下自己备用的小型呼吸调节器,果断地塞进了林溪因缺氧和呛水而本能张开的嘴里。

“嘶——呼——”

一股带着橡胶和金属味道的、冰冷干燥的压缩空气猛地冲入林溪火烧火燎的喉咙和肺部。求生的本能让他贪婪地、剧烈地呼吸起来,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却也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的狂喜。

另外两名潜水员迅速靠近,一左一右架住了他虚软无力的胳膊。苏雨眠直到此刻,才完全松开了扣着他手腕的手。那只手在水中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被她用力地攥成了拳头。她没有再看林溪一眼,只是对那两名潜水员点了点头,然后猛地一蹬腿,身体灵活地向上方游去,深蓝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幽暗变幻的水光中。那头巨大的白鲸发出一声悠长而低沉的鸣叫,紧随其后,庞大的白色身影搅动着水流,缓缓向上游弋。

林溪被两名潜水员架着,被动地向上浮升。他嘴里咬着陌生的呼吸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海水的咸腥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手腕上,被苏雨眠攥过的地方,残留着一圈清晰而深刻的、火辣辣的疼痛,如同一个滚烫的烙印。

他的目光透过潜水镜,失神地追随着上方那个迅速变小的深蓝色身影,直到她彻底消失在巨型水族箱顶端那片人工制造的光亮里。

巨大的水族箱顶端平台,湿冷的水汽弥漫。林溪被两名潜水员半拖半架地弄上来,身上的海水哗啦啦流了一地。他瘫坐在冰冷坚硬的金属平台上,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消耗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他扯掉嘴里那个带着陌生人口水味的呼吸器,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上方带着消毒水和淡淡鱼腥味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火辣辣的疼痛和剧烈的咳嗽。

几个穿着海洋馆制服的工作人员匆忙围了上来,有人递上厚厚的白色大毛巾,有人拿着对讲机急促地说着什么,语气紧张。林溪被裹进干燥温暖的毛巾里,身体的颤抖却没有丝毫减轻。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忙碌的工作人员,急切地在平台上搜寻。

苏雨眠已经上来了。她背对着这边,站在平台的边缘,正动作利落地解着自己潜水服的拉链。湿透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还在不停地往下滴水,在她脚下汇成一小滩水渍。深蓝色的潜水服从她肩头褪下,露出里面同样湿透的深色紧身背心,勾勒出她清瘦却线条清晰的肩背轮廓。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和旁边一个拿着记录板、脸色同样有些紧张的管理人员低声交谈着什么,声音很低,听不真切。

那头巨大的白鲸没有离开。它庞大的白色头颅静静地浮在平台边缘的水面附近,光滑湿润的额隆(melon)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它那双深邃、温和的黑眼睛,正隔着水面,静静地、专注地望着平台上苏雨眠的身影,偶尔发出极其低沉的、如同叹息般的短促鸣叫。

林溪的视线死死地钉在苏雨眠的背影上。手腕上那圈被攥出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感依旧清晰无比,像一道刚刚烙印上去的、带着她滚烫意志的印记。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那里的痛楚,提醒着他刚刚在深海之下发生的一切是多么疯狂而真实。

就在这时,苏雨眠结束了和管理人员的交谈。她将脱下的潜水服随意地搭在旁边的栏杆上,然后,缓缓地转过了身。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刚才水下的惊心动魄残留的痕迹,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如同暴风雨过后死寂的海面。她的目光,像两束冰冷的探照灯,越过忙碌的工作人员和瘫坐在地、裹着毛巾瑟瑟发抖的林溪,没有任何停留,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湿漉漉的障碍物。

然后,她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上。

林溪的目光也下意识地跟着看了过去。

她的手腕纤细,皮肤被海水浸泡得有些发白。就在那腕骨凸起的地方,系着一根细细的、已经有些磨损褪色的深蓝色尼龙绳。

绳子的末端,坠着一枚东西。

一枚小小的、边缘被海水磨蚀得有些圆润的贝壳。贝壳的底色是灰白,上面天然晕染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如同被晚霞浸染过的褐色和浅金色纹路。在平台顶端的灯光照射下,贝壳表面折射出细碎的、温润的光泽。

林溪的瞳孔骤然收缩!

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叶,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咳得他弯下腰,眼泪都呛了出来,身体在毛巾里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死死地盯着那枚贝壳,盯着那熟悉的、独一无二的纹路。

那是他当年在夏日灼热的沙滩上,蹲了整整一个下午,才从无数贝壳中千挑万选出来的。笨拙地用捡来的小石头敲出孔,又用捡来的鱼线穿好,在夕阳把海面染成一片金红时,红着脸,塞进苏雨眠手心里的那枚贝壳!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扭曲。冰冷平台上的喧嚣、工作人员紧张的询问、白鲸低沉的鸣叫……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退去,变得遥远而模糊。整个世界,只剩下苏雨眠手腕上那枚被时光和海水磨砺过的、小小的贝壳,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弱却固执的光芒。

林溪抬起头,视线穿过自己呛咳出的生理性泪水,穿过冰冷的空气和七年的距离,艰难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重新投向苏雨眠的脸。

她依旧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目光终于落在了他身上,但那眼神,却比这平台上的金属还要冰冷坚硬。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那只系着贝壳手链的手,用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拂去了手腕上沾着的一点水珠。

然后,她漠然地移开了视线,仿佛拂去的不是水珠,而是某个令她疲惫不堪的、湿漉漉的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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