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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云雀”登陆前夕,我在直播间播报路径时突然失声。

>画面中那个熟悉的坐标,正是七年前陈屿失踪的海域。

>导播切换画面时,我失控喊出他的名字。

>当晚收到神秘信号:“沉船,日记,等你。”

>我潜入冰冷海底,在锈蚀的船舱里找到他遗留的笔记本。

>泛黄的纸页上写满对我的思念,最后一页却是:

>“别找我了,我选择永远留在有你的回忆里。”

>原来当年那场风暴中,他解开自己的救生绳,系在了昏迷的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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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在城市的血脉里奔涌,被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又狠狠砸在电视台顶楼直播间的巨大玻璃幕墙上。声音沉闷而持续,像一场无休止的捶打。我坐在气象播报台前,灯光灼热地烤着脸颊,掌心却一片冰凉黏腻。导播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简短得像冰锥:“苏雨眠,台风路径,倒计时五秒。”

“观众朋友们,台风‘云雀’目前位于东经……”我的声音像是从某个遥远而干燥的洞穴里挤出来的,努力维持着职业性的平稳。导播台前的巨大屏幕上,卫星云图冰冷地旋转,狰狞的白色旋涡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吞噬着深蓝的海域。代表着风暴路径的粗壮红色箭头,如同命运刻下的刀痕,正一点、一点地向前延伸,精确地刺向一个坐标点。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不断闪烁的红色数字上——东经121.77°,北纬31.12°。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脊椎窜上后脑,眼前精心构建的卫星云图、数据流、城市模型骤然扭曲、旋转,像被投入了巨大的漩涡。所有色彩褪去,只剩下那串猩红刺目的数字,在视野里疯狂跳动、膨胀,灼烧着我的视网膜。

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被风暴扼住喉咙的夜晚,也是这个坐标点。陈屿的船,“启明号”,连同他年轻的生命,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彻底沉入了那片黑暗的、狂暴的海底。只留下无尽的疑问和一场浸透骨髓的冷雨,下在我心里,从未停歇。

“……北纬31.12°……”那个数字不受控制地从我唇齿间滑出,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濒临破碎的颤抖。导播的指示音在耳麦里尖锐地响起,提示切换城市防涝图。屏幕上巨大的台风眼瞬间被密密麻麻的排水管网淹没。

可我的眼睛,我的灵魂,还死死钉在那片刚刚消失的、象征毁灭的海域坐标上。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象征城市的网格。但陈屿最后发来的那条定位信息,那串冰冷的数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我脑海里疯狂地闪回、尖叫。

“……陈屿!”两个字,像两块沉重的石头,毫无预兆地、失控地砸破了直播间的寂静。它们撞在麦克风上,又被扩音器成倍放大,回荡在空旷的演播室里,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凄厉。

演播室内一片死寂。灼热的灯光仿佛瞬间冻结。导播、摄像、助理……所有目光都凝固在我身上,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导播在耳麦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惶和严厉:“苏雨眠!你在干什么?!切广告!快切广告!”

眼前的一切——晃眼的灯光、同事惊愕的面孔、屏幕上跳动的城市模型——开始剧烈地摇晃、倾斜。视野边缘迅速被浓稠的黑暗侵蚀,整个世界在我脚下崩塌。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内衬,黏腻地贴在背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窒息感。我甚至没来得及站起身,意识便像断线的风筝,被那串血红坐标和失控喊出的名字彻底拽入了深渊。

黑暗。无边的、沉重的黑暗。意识在冰冷的海水里沉沉浮浮,耳边是遥远而模糊的嘈杂,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偶尔有冰凉的东西贴上额头,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混沌淹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顽固地钻入鼻腔,像冰冷的触手,一点点将我从那粘稠的昏沉中拽出来。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铅块。我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模糊的白色天花板和晃动的输液瓶轮廓慢慢聚焦。病房的顶灯散发着毫无温度的光。床边坐着一个人影,是林姐,我的部门主管。她眉头紧锁,眼神里交织着疲惫、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醒了?”她的声音干涩沙哑,显然守了不短的时间,“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情绪过激,加上疲劳过度,低血糖。”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小心地递到我唇边。温水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我……”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直播失控的片段,那串血红的坐标,自己失控的喊叫……混乱的记忆碎片猛地涌回脑海,像无数冰锥扎刺着神经。我下意识地闭上眼,试图躲避那令人窒息的难堪和剧痛。

“新闻已经炸了。”林姐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事态严重的沉重,“‘气象主播直播中情绪崩溃,呼唤七年前海难失踪恋人’,苏雨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猛地睁开眼,对上她严肃的目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铺天盖地的猜测、质疑、怜悯,甚至猎奇的窥探……那些无形的压力瞬间具象化,沉重地压了下来。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指尖在薄薄的被单下微微颤抖。

“台里的压力很大。”林姐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但忧虑更深,“你需要休息,彻底地休息。暂时……离开公众视线一段时间。台里会安排休假,对外就说你身体不适。”

离开?躲开?可那串坐标,那片吞噬了陈屿的海域,此刻正被名为“云雀”的台风疯狂搅动。我怎么能离开?那片海正在翻腾,就像我七年无法安息的灵魂。一股近乎蛮横的冲动涌了上来。

“不!”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林姐,我不能走……现在不能走。”

林姐愕然地看着我,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强硬地拒绝。

“台风……‘云雀’……”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臂却一阵虚软,“它在那里……就在‘启明号’沉没的地方!我……我得报道它!”这个借口如此苍白,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可它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留在风暴边缘的浮木。我死死盯着她,眼神里带着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疯狂恳求,“让我去一线!去追风报道!林姐,求你!”

病房里陷入长久的沉默。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紧绷的神经。林姐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仿佛要穿透我苍白的皮肤,看清里面翻涌的到底是什么。最终,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眼神复杂地妥协了。

“苏雨眠……你真是……”她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台里正好需要一个敢靠近核心区的报道组。你……可以加入。但记住,”她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是专业的记者!不是去……殉葬的!控制好你自己!这是最后的机会!”

“谢谢林姐!”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希望瞬间冲垮了虚弱的堤防,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我胡乱地点头,语无伦次,“我保证……我一定……控制好……”

林姐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起身离开了病房。门轻轻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只留下满室的消毒水味和我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深夜的病房像一座孤岛。窗外,城市在“云雀”的呼吸中颤抖,风声凄厉如泣。床头柜上,私人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微弱的光在黑暗中割开一道口子。不是电话,没有铃声。屏幕上只有一条来源不明的、极其简短的信息,冰冷地悬浮着:

“沉船,日记,等你。”

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我猛地坐起,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冰冷的寒意从脊椎一路炸开,蔓延到指尖。是幻觉?是恶作剧?还是……某种来自深渊的回响?

沉船?七年前沉入那片冰冷坟墓的“启明号”?日记?陈屿的字迹,陈屿的气息……那些被他带走的东西?最后两个字,“等你”——像一声跨越了漫长时空的、微弱的呼唤,带着海水的咸腥和绝望的温柔,直接击穿了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我死死盯着那三个词,六个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进我的灵魂深处。是他吗?是陈屿吗?是他被禁锢的灵魂在风暴来临前发出的最后讯息?还是这片吞噬了他的大海,终于厌倦了沉默,要将我也拖入它的怀抱?

混乱的念头如同狂风中的海藻,疯狂缠绕。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过脚踝、膝盖、胸口……几乎要窒息。但在这灭顶的恐惧之下,一股更原始、更疯狂的力量破土而出——那是不顾一切想要抓住一根稻草的执念,是哪怕前方是地狱也要跳下去的孤绝。

几乎在念头成型的瞬间,身体已经先于大脑行动。我猛地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头,血珠瞬间渗出,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点刺目的红。顾不上止血,顾不上换下病号服,我从狭窄的病床上滚下来,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虚浮得几乎跌倒。我死死扶住床沿,稳住身体,然后跌跌撞撞地冲向病房角落那个小小的行李包。

动作快得近乎痉挛。包里只有简单的换洗衣物和钱包。我一把抓起钱包,胡乱塞进口袋。病号服外面,我仓促地套上一件自己带来的、略显单薄的黑色冲锋衣。拉链拉到下巴,试图抵御那从心底深处蔓延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意。

病房门被我轻轻拉开一条缝。走廊空无一人,只有顶灯投下惨白的光晕。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和风雨欲来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然后,我侧身闪了出去,像一个潜入敌营的影子,脚步又轻又快,冲向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

沉重的安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医院里的一切光亮和声响。楼梯间里一片漆黑,只有下方远处安全出口指示牌发出幽幽的绿光。我扶着冰冷的金属扶手,几乎是半跌半撞地往下冲,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空洞地回响,如同我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跳。

冲出住院部大楼的后门,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劈头盖脸地砸来。冲锋衣瞬间被打湿,紧紧贴在皮肤上。街道上车辆稀少,偶尔驶过的车灯在雨幕中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光带。我站在雨中,茫然四顾,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去哪里?怎么去?那个坐标点,那片遥远而致命的海域……

就在这时,一辆半旧的黑色SUV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到我面前,车窗缓缓降下。驾驶座上,是林姐那张疲惫而严肃的脸。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迷蒙的雨幕,直直钉在我身上。

“上车。”她的声音被风雨声削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僵在原地,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一片模糊。震惊、愧疚、还有一丝被看穿的狼狈交织在一起。

“苏雨眠!”林姐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风声,“别让我说第二遍!你想去送死吗?靠你这两条腿?”

最后那句话像鞭子一样抽醒了我。我咬紧牙关,拉开车门,带着一身冰冷的雨水钻了进去。车内暖气开得很足,但我身上的寒意却丝毫未减,反而因为骤然的温度变化而更剧烈地颤抖起来。林姐没有看我,只是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冲入雨幕之中。

“你怎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怎么知道?”林姐目视前方,雨刷在挡风玻璃上疯狂摆动,刮开一片又迅速被雨水覆盖,“你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了!还有那条信息……”她顿了顿,语气复杂,“我安排了技术组追踪,来源……就在目标海域附近的一个应急浮标信号塔。很微弱,很……诡异。”她侧过头,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责备,有不解,但更深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悯,“苏雨眠,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去干什么?那下面……除了绝望,还能有什么?”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紧握的、指节发白的双手,雨水顺着袖口滴落在车内地毯上,留下深色的印记。那条诡异的信息在脑海里疯狂闪烁。“沉船,日记,等你。”它像一道咒语,一个无法抗拒的召唤。

“我……我不知道。”我的声音轻得像耳语,被引擎和雨声轻易淹没,“但我必须去……林姐,我必须亲眼看看。那是……他最后可能存在的地方。”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

林姐没有再问。车厢内只剩下引擎的轰鸣、雨刷单调的刮擦声,以及我压抑不住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车子在狂风暴雨中沉默地疾驰,如同冲向宿命的利箭,穿透浓重的夜色和雨幕,驶向那个埋葬了过去的坐标点。

黎明时分,车子在狂暴的海风中艰难抵达临海基地。风更大了,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卷起浑浊的海水砸在堤岸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压垮一切。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咸腥和铁锈味。

基地里一片混乱。穿着橘红色救生衣的人影在风雨中奔忙,巨大的探照灯光柱在灰暗的天地间徒劳地扫射,高音喇叭里断断续续传来指挥调度声,瞬间又被风声撕碎。林姐出示证件,与一位神情严峻的基地负责人快速交涉。对方的目光在我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最终点了点头,指向远处一艘随着巨浪剧烈起伏、线条刚硬的深灰色船只。

“那是‘潜蛟号’,我们最好的深潜支援船。风暴核心正在加速逼近,你们最多只有两小时!两小时后,不管什么情况,必须撤离!否则……”负责人后面的话被一阵猛烈的风啸吞没。他用力挥了挥手,示意我们立刻行动。

踏上“潜蛟号”剧烈摇晃的甲板,仿佛踩在发怒的巨兽背上。冰冷的金属硌着脚心,每一次颠簸都让人胃里翻江倒海。巨大的海浪咆哮着扑上船舷,冰冷咸涩的海水兜头浇下,瞬间浸透全身,刺骨的寒意直钻骨髓。我死死抓住湿滑的栏杆,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林姐和几位穿着厚重潜水服的技术人员围在一个打开的金属舱口旁,舱口下方,一艘小型深潜器如同蛰伏的钢铁甲虫,在波浪中沉浮。

“苏雨眠!”林姐的声音穿透风雨,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你听着!这是深潜器!不是观光艇!下面是‘启明号’沉船点,深度超过三百米!环境极端复杂!你必须完全服从指令!舱内氧气和电力只够维持三个小时!时间一到,必须返航!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明白吗?”

她的目光像钉子,狠狠钉进我的眼睛里。我用力点头,牙齿在剧烈的颤抖中碰撞:“明白!”

“下去!”林姐猛地一挥手,指向那个通往深潜器的圆形舱口。那入口黝黑狭窄,如同通向未知深渊的咽喉。

我在一名技术人员的帮助下,笨拙地钻进狭窄的舱口,沿着冰冷的金属梯子滑下去。舱内空间异常狭小,挤满了闪烁的仪表盘、复杂的管线和一个固定在中央的、仅容一人的观察座。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金属和一种深海特有的、难以形容的冰冷气息。技术员紧随而入,迅速反锁了舱盖。沉重的金属合拢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彻底隔绝了外面狂暴的风雨声,只剩下深潜器自身低沉的嗡鸣和仪表盘指示灯发出的幽光。

“检查通讯,调整呼吸,系好安全带。”技术员的声音通过头盔内置的通讯器传来,冷静而专业,“我们准备下潜。”

深潜器猛地一震,随即传来巨大的绞盘转动声。整个舱体开始缓缓下沉。透过观察窗,能看到浑浊的海水迅速漫过头顶的舱盖,气泡疯狂地向上逃逸。光线以惊人的速度衰减,几秒钟后,窗外便只剩下探照灯划破的、极其有限的光柱。我们被绝对的、浓稠的黑暗包裹着,如同坠入墨汁瓶底。

下潜。不断地下潜。压力无声地增加,耳膜开始刺痛。温度急剧下降,即使穿着特制的保温服,那股刺骨的寒意依旧顽强地渗透进来。只有仪表盘上跳动的数字和深度指示器冰冷的读数,提醒着我们正以何种速度坠向那个被遗忘的坟墓。

“深度一百五……一百八……两百……两百三……”技术员的声音平稳地报着数。

窗外,探照灯的光柱像一把苍白的手术刀,在无边的黑暗中徒劳地切割。光束所及之处,只有无穷无尽翻腾的、灰白色的浮游生物群,如同亿万只迷途的幽灵。偶尔,巨大而形态怪异的深海鱼类被强光惊扰,倏然从光束边缘掠过,留下模糊而诡异的剪影,又迅速消失在永恒的黑暗里。绝对的寂静笼罩着舱内,只有设备运行的轻微嗡鸣和彼此沉重的呼吸声在通讯器里放大、回响。那是一种足以逼疯人的、深海特有的死寂。

“接近目标深度。准备搜索沉船区域。”技术员的声音打破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熟练地操作着控制杆,深潜器笨拙地在黑暗中转向、平移。强光探照灯如同盲人的手杖,在漆黑的海床上缓慢而焦虑地摸索。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氧气储备的指示条在仪表盘上无情地缩短着。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冰冷的胸腔。陈屿……日记……那信息……难道真的只是一个荒谬的玩笑?一个来自深渊的恶意捉弄?

就在绝望的藤蔓几乎要彻底缠绕住心脏时,强光探照灯的光柱边缘,突然勾勒出一片巨大、扭曲、极其突兀的阴影轮廓!

“发现目标!”技术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右舷前方!是‘启明号’!”

深潜器小心翼翼地靠近。探照灯的光束终于完整地笼罩了那艘沉睡的钢铁巨兽。七年的深海囚禁,盐水如同贪婪的舌头,已将“启明号”舔舐得面目全非。船体扭曲断裂,巨大的豁口狰狞地张着,像被海神撕开的伤口。厚厚的铁锈如同暗红色的苔藓,覆盖了每一寸裸露的金属。各种海底的寄生物——藤壶、海葵、色彩诡异的珊瑚虫——密密麻麻地附着其上,随着深潜器推进器搅起的微弱水流缓缓摇曳,如同给这具残骸披上了一件诡异的、活着的裹尸布。整艘船斜插在厚厚的淤泥里,像一座沉没的、被诅咒的钢铁山峦。

“时间不多了!氧气剩余不足一小时!”技术员急促地提醒,“你要找什么?具体位置?”

“船舱!船员生活区!靠近……靠近船桥的位置!”我的声音嘶哑,几乎是吼出来的。根据当年的事故报告,陈屿最后被目击的位置就在那里。日记……如果真有日记,那最可能的地方……

深潜器艰难地在沉船扭曲的骨架间穿行,如同在巨人腐烂的胸腔里爬行。巨大的断裂钢板、扭曲的管道、垂落的缆绳不断从观察窗前掠过,险象环生。每一次轻微的碰撞,都让整个舱体剧烈震动,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

“找到了!左前方!一个舱门……好像……没完全塌陷!”技术员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兴奋。

探照灯聚焦过去。那是一扇严重变形的舱门,被断裂的金属结构卡住,只留下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过的、黑黢黢的缝隙。缝隙边缘犬牙交错,如同怪物的巨口。深潜器小心翼翼地调整姿态,将机械臂缓缓伸向那个狭窄的入口。

“只能到这里了!里面情况不明,太危险!我放微型探测机器人进去!”技术员果断地说。

一个拳头大小的、带着摄像头的球形机器人被机械臂精准地送入缝隙。舱内主屏幕上,立刻分割出机器人传回的实时画面:剧烈晃动、充满噪点的视角,狭窄逼仄的通道,厚厚的淤泥,漂浮的杂物……光线极其微弱,全靠机器人自身的小灯照明。

机器人艰难地在布满障碍物的通道内移动。画面剧烈晃动,视角扫过倾覆的床铺、翻倒的桌椅、漂浮的塑料碎片……一片狼藉的死寂。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流逝。氧气储备的警报声开始尖锐地响起,红色的指示灯疯狂闪烁!

“不行了!必须立刻返航!”技术员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吼。

就在他手指即将按下紧急上浮按钮的瞬间,机器人摇晃的镜头猛地扫过一个角落——一张被翻倒金属文件柜半压着的、固定在舱壁上的铁架床!床铺早已被淤泥覆盖,但在那铁架边缘,一个长方形的、被某种黑色防水材料包裹着的物体,静静地躺在那里,一角露了出来,在机器人微弱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异样的、非金属的柔光!

“那里!停下!放大!床架那里!”我指着屏幕,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机器人镜头猛地拉近、聚焦。那是一个用厚实的黑色防水袋仔细包裹着的、书本大小的物体!袋子表面沾满了污泥,但保存得异常完好,拉链紧闭着!

“就是它!拿它出来!快!”我几乎是扑到了控制台前,死死抓住技术员的胳膊。

技术员额头青筋暴起,汗水顺着鬓角流下。他死死盯着屏幕,双手在控制杆上以不可思议的精度和速度操作着。机械臂末端灵巧的夹爪,隔着狭窄的缝隙,在机器人摄像头的辅助下,艰难地、一点点地避开障碍物,伸向那个黑色包裹。

一次!夹爪擦着包裹边缘滑过!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第二次!夹爪终于勉强勾住了包裹的一个角!技术员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收拢夹爪……

包裹被稳稳地夹住了!机械臂开始小心翼翼地回缩,一寸、一寸,将那黑色的方块从那片被时光和海水共同封印的角落里,缓慢地拖拽出来。

当机械臂最终将那包裹完全带出缝隙,送入深潜器外部机械臂的回收篮时,技术员几乎是咆哮着按下了紧急上浮按钮!

“抓稳了!”

深潜器猛地一震,如同被巨锤击中。巨大的引擎轰鸣声骤然加大,整个舱体开始剧烈地、近乎垂直地向上攀升!巨大的加速度将我死死压在座椅上,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挤出来。窗外,翻腾的淤泥和杂物被急速上冲的水流搅起,模糊了视线。仪表盘上,深度指示器上的数字疯狂地跳动减小,氧气储备的红灯闪烁得更加疯狂、刺眼。

上升的过程如同漫长的酷刑。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人心惊胆战,生怕这脆弱的铁壳会被水压挤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深潜器猛地冲出水面!巨大的浪头狠狠拍在观察窗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刺眼的自然光瞬间涌入,晃得人睁不开眼。

舱盖被外部人员奋力打开。冰冷咸腥的海风夹杂着暴雨,猛地灌了进来。林姐焦急的脸出现在舱口上方。

“快!快出来!”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深潜器,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滴着海水的黑色防水袋。袋子很轻,却又重得如同承载了整个世界的谜团和绝望。双脚踩在剧烈摇晃的甲板上,身体虚脱得几乎站立不稳。林姐一把扶住我,目光落在我怀中的包裹上,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潜蛟号”的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全力对抗着越来越狂暴的风浪,向着岸边基地的方向艰难撤退。身后,那片吞噬了“启明号”的海域,此刻已被“云雀”彻底激怒,浊浪滔天,如同沸腾的墨池。

回到基地简陋的临时休息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雨喧嚣和人群的嘈杂。房间里只有一盏白炽灯发出嘶嘶的电流声,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怀里的黑色防水袋冰冷而沉重,表面沾满了深海的淤泥和凝结的盐粒。

双手抖得厉害,指尖冰冷麻木。我深吸了几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努力平复着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颤抖的手指摸索到袋口的金属拉链,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噤。拉链有些涩,发出细微的“嘶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袋子打开。里面没有海水渗入的痕迹。一个深蓝色、硬皮封面的笔记本静静地躺在那里。封皮上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只有岁月留下的细微磨损痕迹。我屏住呼吸,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圣物,轻轻地将它取了出来。

封面入手,是熟悉的、带着一点磨砂质感的硬皮。心脏像被重锤狠狠击中,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是它!陈屿的笔记本!他总爱用这种深蓝色的硬皮本,说蓝色像海,像他的归宿。这个本子,我曾无数次看见他伏在案头,在上面飞快地书写,嘴角带着我无法完全解读的笑意或沉思。

我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

第一页,右下角,一行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字迹,如同温暖的阳光,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包裹我七年的冰层:

“给小云雀的航海日志。”

“小云雀”……那是他给我起的、带着海风味道的昵称。他说我像那种迎着风暴歌唱的小鸟,倔强又轻盈。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墨迹早已干透,却仿佛还带着他指尖的温热。视线瞬间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泛黄粗糙的纸页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的圆点。我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花。

翻过这一页。后面不再是独白,而是一篇篇日期清晰的日记。熟悉的、略显潦草却刚劲有力的字迹,填满了每一页空白。

“10月7日,晴。离港第七天。天气好得不像话,海面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真想让你也看看这无边的蓝。昨晚又梦见你了,梦见我们在大学图书馆后面的老槐树下,你枕着我的腿睡着了,阳光透过叶子,在你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小块。真想快点结束这个该死的远航期,回去用力抱抱你。”

“10月15日,阴转小雨。海上的天气真是娃娃的脸。收到你寄来的包裹了,小傻瓜,又寄那么多零食,邮费都比东西贵了吧?不过……你塞在饼干盒底的那张自拍照,我偷偷夹在本子里了。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照片上的你笑得眼睛弯弯的,像偷吃了糖。真想现在就飞回去,亲亲那眼睛。”

“11月3日,大风。浪很大,船晃得厉害。胃里翻江倒海,吐空了。老船长说,这种天气,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裹着毯子,缩在舱里,抱着你的照片取暖。想象着家里暖黄的灯光,你煮的姜汤,还有你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晒过太阳的被子一样的味道……小云雀,你就是我的定风珠。”

……

一页页翻过。字里行间没有惊天动地,只有琐碎的日常、航行见闻、疲惫困顿,和对我的、浓得化不开的思念。那些被我遗忘或忽略的细节——我寄零食时的小心思,偷偷塞进的自拍照,他晕船时狼狈的样子……被他用文字如此鲜活地保存着。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温柔而残忍地刺穿我冰封的心防,将那些被刻意掩埋的、属于我们的温暖碎片,血淋淋地挖掘出来,暴露在眼前。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流淌,怎么擦也擦不干。喉咙里堵着硬块,哽咽得无法呼吸。原来在他离去的背影之后,在那片我无法触及的茫茫大海上,他就是这样,一笔一划地,把我刻在他的生命里,刻在他的航线上。

翻页的手越来越抖。纸张在指尖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日记的日期越来越接近那个终结一切的冬日。字迹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但关于我的思念,却丝毫未减,反而在风暴来临前显得更加执着。

终于,日期定格在——12月19日。正是“启明号”遭遇灭顶风暴的前一天!

这一页的笔迹,与之前的温暖随意截然不同。每一个笔画都显得异常沉重、用力,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稳定。

“小云雀,我的小云雀:

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的手抖得厉害,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船晃。是因为……我刚刚拿到了那份该死的、该死的最终确诊报告。胃癌晚期。像一记闷棍,直接把我砸进了冰窟窿里。

原来这段时间的胃痛、吃不下东西、莫名其妙地消瘦……都不是累的。呵,命运真他妈的会开玩笑。在我终于攒够了钱,买好了戒指,规划好了所有求婚的细节,甚至偷偷订好了我们一直想去的那家海岛餐厅……它给了我这么一份‘大礼’。

我不敢想象你知道后的样子。你那么爱哭,眼睛一定会肿得像桃子。你那么依赖我,以后的路……我不敢想。医生说,情况很糟,扩散了,就算立刻治疗,希望也……渺茫得像海上的泡沫。而且,那过程会把人最后一点尊严都磨掉。我不想让你看到那样的我,小云雀。一点都不想。

这次航行,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出海了。也好。海葬……听起来还不算太糟,对吧?至少比躺在冰冷的医院里,浑身插满管子,让你看着我心碎要强。大海很干净,很辽阔。我会变成一滴水,一缕风,也许……还能偶尔回来看看你?

只是,好舍不得啊。舍不得你暖烘烘的拥抱,舍不得你做的有点糊的煎蛋,舍不得你生气时鼓起的脸颊,舍不得你睡着时像小猫一样的呼噜声……舍不得关于你的一切。

戒指,我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了。如果……如果我能回去,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我也要把它戴在你的手上。如果……回不去……那就让它沉入海底吧。至少,它离我很近。

别为我难过太久,我的小云雀。你要好好的,继续飞,迎着阳光飞。带着我的那份,好好活下去。

答应我。”

泪水早已决堤,在脸上肆意奔流,滴落在纸页上,将那些沉重的字迹晕染开,模糊一片。我的视线完全被泪水淹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痛得无法呼吸。原来……原来是这样!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不是夺走他的元凶,只是一个……他选择的、体面的终点!一个可以让他避免成为我的拖累和痛苦的终点!他早已独自背负着死亡的判决,在生命的最后航程里,用尽全部力气,书写着对我的思念和不舍!

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瞬间将我吞没。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笔记本从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脚边。我蜷缩起来,双臂死死抱住自己,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一声声,破碎而绝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旋转、崩塌。

原来,我七年的寻找、七年的眼泪、七年的无法释怀……都在他的计算之内。他用这种方式,残忍地、温柔地,将我推开,推向没有他的、他以为的“好”的未来。

不知过了多久,呜咽声渐渐低哑下去,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视线一片模糊,我茫然地伸出手,摸索着捡起掉落的笔记本。手指僵硬地翻过那页浸透泪水的绝笔。

下一页,也是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映入眼帘。

上面的字迹,与前面所有的都不同!不再是陈屿那熟悉的、带着温度的笔迹。而是另一种陌生的、极其潦草、笔划颤抖、带着海水浸泡痕迹的深蓝色墨水字迹,歪歪扭扭地铺满了整张纸页:

“别找我了,我选择永远留在有你的回忆里。”

我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这不是陈屿写的!时间不对!这字迹……分明是在他写下那封绝笔信之后,在风暴降临、船体倾覆、在冰冷的海水灌入船舱的……最后时刻!

谁写的?谁?!

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炸响在混乱的脑海!我发疯似的抓起笔记本,翻回前一页,陈屿的绝笔信!我的目光死死钉在最后几行:

“……戒指,我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了。如果……如果我能回去……如果……回不去……那就让它沉入海底吧。至少,它离我很近。”

贴身的口袋!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最后一页,那行陌生的、颤抖的字迹!一个名字,一个身影,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彻骨的寒意,猛地撞入我的意识!

是王磊!陈屿在“启明号”上最好的朋友,同住一个舱室的轮机员!当年海难后,他是唯一被找到的幸存者!浑身是伤,在救生艇上昏迷不醒,最终活了下来,但关于沉船的最后记忆却“完全丧失”了!

混乱的记忆碎片像被狂风吹起的纸片,疯狂地在脑海中翻飞、碰撞:事故报告里模糊的叙述、王磊获救后空洞的眼神、他在陈屿葬礼上那过分压抑的悲伤、这七年来他偶尔出现在我视野里时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还有这条诡异的信息来源——应急浮标信号塔!那是只有熟悉船上设备的老船员才知道如何启用的!

是他!一定是他!

那场风暴中,在“启明号”倾覆的瞬间,在冰冷海水灌入的生死关头,陈屿……陈屿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才让王磊活了下来?!王磊最后颤抖写下的那句话……“别找我了,我选择永远留在有你的回忆里”……这究竟是谁的选择?是陈屿的?还是王磊的?或者……是两人之间某种无法言说的、以生命为代价的托付?!

一个更加恐怖、更加无法承受的猜想,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几乎将它勒爆!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丢掉笔记本,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我要找到王磊!现在!立刻!我要亲口问问他!那场风暴最后的几分钟,那冰冷的船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砰!”休息室的门被我猛地拉开。

门外,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人影静静地伫立着,如同早已凝固的雕像。他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不断滴着水珠。一身沾满油污的船员工作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而疲惫的轮廓。那张脸,正是王磊!比七年前苍老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只有那双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痛苦、愧疚、恐惧,以及一种……近乎解脱的绝望。

他显然听到了我崩溃的呜咽,也看到了我此刻状若疯魔的样子。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磊!”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愤怒,猛地扑上去,死死抓住他湿透冰冷的衣襟,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是你!那条信息是你发的!对不对?!笔记本也是你放回去的?!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陈屿他……他最后到底做了什么?!你说话啊!”

巨大的冲力让王磊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没有任何反抗,任由我抓着他,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层强撑了七年的堤坝,在我歇斯底里的质问和手中那本翻开的、如同烧红烙铁般的日记本面前,轰然崩塌。

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头发上滴落的冰冷雨水,从他深陷的眼眶中汹涌而出,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肆意流淌。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痛苦的喘息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站立不稳。

“……是……是我……”他终于挤出了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用砂纸磨过喉咙,“信号……日记……是我……放回去的……”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我紧紧攥在手里的日记本,指向最后那页陌生的字迹,眼中是灭顶的痛苦,“那……那不是我写的……是……是陈屿……是屿哥他……他写的啊!”

如同九天惊雷在头顶炸开!我抓着他衣襟的手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句话在颅腔内疯狂地撞击、回荡:是陈屿写的?那颤抖的、陌生的字迹……是陈屿?!在最后的时刻?!

王磊的身体顺着墙壁滑下去,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双手死死抱住头,蜷缩成一团,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呜咽:

“是我……是我害了他……是我该死啊!呜……”

基地走廊惨白的灯光,在他佝偻颤抖的背上投下扭曲变形的阴影。窗外,“云雀”的咆哮声似乎也低了下去,只剩下他破碎的呜咽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悲鸣。

我缓缓地、僵硬地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回手中摊开的笔记本。那最后一页,深蓝色、颤抖扭曲的字迹——“别找我了,我选择永远留在有你的回忆里”——此刻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瞳孔!

是陈屿写的。在最后的时刻,用尽最后的力气。

为什么?为什么笔迹会变成那样?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王磊那句“是我害了他”又是什么意思?

一个冰冷刺骨、带着血腥气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我混乱的脑海中强行拼凑出来!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只能死死地盯着瘫坐在水渍中、痛苦呜咽的王磊。

“……说……”我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在割裂声带,“把……把那天……最后……发生了什么……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许漏!”

王磊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泥水和绝望。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深埋了七年的、如同腐肉般的记忆,终于被彻底翻搅出来,带着海水的腥咸和铁锈的味道。

“……风暴……太大了……”他声音嘶哑,断断续续,仿佛每一个音节都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船……像个火柴盒……被……被巨人攥在手里……揉搓……龙骨……在尖叫……到处都在……断裂……进水……”

他的眼神变得空洞而遥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地狱般的瞬间。

“警报……红的……闪得人……眼瞎……船长命令……弃船……我们……我和屿哥……离救生艇……最近的那个……舱口……不远……”他剧烈地喘息着,身体筛糠般抖动,“水……冰冷……刺骨……瞬间就……漫到胸口了……船……斜得厉害……人站不住……只能……扒着东西……往前……挪……”

“……眼看……快到舱口了……”王磊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轰——!一声……巨响……头顶……一整块……断裂的钢板……带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砸……砸下来了!”

他猛地抱住自己的右腿,脸上肌肉因回忆的痛苦而扭曲:“我的腿……被压住了!卡在……变形的……管道里……骨头……碎了……动不了……海水……疯狂地……灌进来……漫过腰……胸口……脖子……”他双手绝望地在脖子上抓挠,仿佛再次被那冰冷的海水扼住咽喉。

“我……完了……死定了……”他的眼神彻底灰败下去,只剩下濒死的绝望,“我喊……救命……声音……被浪……吞了……没人……听得见……”

“……然后……屿哥……他……他回头了……”王磊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膜拜的、刻骨铭心的痛苦,“水……已经……快淹到他……下巴了……他……他本来……可以……出去的……就差……几步……”

我的心脏骤然停止!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游回来……摸到……我身边……”王磊的眼泪汹涌而出,“他……摸到……我腿上……压着的……钢板……管道……他……他拼命地……抬!用手抬!用肩膀顶!用背扛!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吼声……但那钢板……纹丝不动……太重了……太重了啊!”

王磊猛地捶打着自己的头,发出痛苦的嚎叫:“水……漫上来了……漫过我的嘴……鼻子……我……呛水了……眼前……发黑……我……我想……让他走……别管我了……可我……说不出话……”

“……然后……我……我看见……”王磊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仿佛再次经历那撕心裂肺的一幕,“我看见……屿哥……他……他猛地……低下头……看着我……他的眼睛……好亮……像……像有火在烧……他……他一只手……死死扒住……旁边一个……没塌的……铁架子……稳住身体……”

“……另一只手……他……他伸向自己……的腰间……”王磊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泣着血,“他……解开了……他自己的……救生衣……卡扣!”

“不——!”一声凄厉的尖叫冲破我的喉咙!身体里所有的力量瞬间被抽空,我沿着门框滑坐到地上,和王磊一样,瘫倒在冰冷的水渍里。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生生撕裂,巨大的、灭顶的痛楚如同海啸,瞬间将我彻底淹没、粉碎!

“……他……他把他的救生衣……脱了下来……”王磊的声音像游魂,飘荡在死寂的走廊里,“冰冷的海水……拍打着他……他的嘴唇……都紫了……他……他咬着牙……把……把他那件……鼓胀的……救生衣……往……往我身上……套!拼命地……往我……被卡住的……上半身……塞!用……用救生衣……的浮力……托住我的头……不让我……沉下去……”

“……然后……他……他摸索着……找到了……救生衣上……那根……连着浮标信号发射器的……绳子……”王磊抬起颤抖的手,指向自己脖子下方,“他……他把那根绳……不是……系在……救生衣上……而是……而是……死死地……缠在了……我的……手腕上!打了……死结!”

王磊抬起自己的左手手腕,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绳索勒入皮肉的冰冷和灼痛。他的眼神彻底崩溃了。

“我……我看着他……水……已经……淹到他……眼睛了……他……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我永远忘不了……没有恐惧……没有后悔……只有……只有……一种……很深的……托付……和……一点点……对不起……”王磊泣不成声,“然后……他……他猛地……吸了最后一口气……松开了……扒着铁架的手……”

“……他……被水流……卷走了……就在……我眼前……沉了下去……沉进了……那片……灌满船舱的……漆黑……冰冷的海水里……再……再也没……浮上来……”

“啊——!!!”我再也无法承受,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尖啸!身体蜷缩在地上,剧烈地痉挛,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痛得无法呼吸。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才是真相!他不仅选择了死亡,他还在死亡的边缘,用尽最后一丝生命和力气,将自己的生机,强行塞给了他的朋友!用那根信号绳,为王磊系上了唯一生还的可能!他沉入海底,不是放弃,而是用生命完成的最后一次托举!

“……后来……船……彻底……沉了……”王磊的声音微弱下去,只剩下空洞的回响,“巨大的压力……和……水流冲击……奇迹般地……把我……连同……压住腿的……部分残骸……一起……冲出了……那个……舱口……救生衣……带着我……浮了上去……被……搜救队……发现……”

他瘫软在地,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我……活下来了……靠着……屿哥……塞给我的……救生衣……和他……系在我手上的……信号绳……我……活下来了……”

“……可屿哥他……他沉下去了……带着……他……没送出去的……戒指……带着……他写给你的……日记……”王磊的目光落在我怀中那本湿漉漉的笔记本上,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愧疚,“这个本子……一直……在他……贴身的……防水口袋里……沉船后……我……在漂浮的……杂物里……看到了……它……漂着……我……我鬼使神差地……抓住了它……”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些年……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心……我不敢……给你……不敢……让你知道……屿哥他……是因为我……才……”

“……直到……这次台风……‘云雀’……路径……又指向了……那片海……”王磊的声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疲惫,“我……我知道……这是……屿哥……在催我了……他不想……再让我……把他的心意……和他的牺牲……永远……埋在海里……埋在我……懦弱的……心里……”

他抬起泪眼,绝望地看着我:“我……我用船上的……应急设备……偷偷发了……那条信息……然后……找机会……把日记本……放回了……我们……那个……舱室……屿哥……他最后……靠着的……地方……我想……让它……回到……他身边……或者……让大海……把它……带给你……”

王磊的声音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无尽的呜咽,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如同一个被彻底摧毁的、等待审判的罪人。

我瘫坐在他对面,浑身冰冷,仿佛连血液都已冻结。怀里的笔记本,那深蓝色的硬皮封面,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灼痛。原来那最后一页颤抖的字迹,是陈屿在冰冷海水淹没口鼻的瞬间,在生命的最后一息,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在黑暗中摸索着写下的!不是写给他自己,也不是写给王磊,而是写给我!

“别找我了,我选择永远留在有你的回忆里。”

那不是诀别,是他用生命写下的、最后的、最深沉的告白和谎言。他选择沉入黑暗的海底,永远停留在我们最美好的回忆里,而不是让我看到他病痛缠身、日渐枯萎的模样,更不愿让我知道他是为了救朋友而牺牲。他选择用这种方式,把他认为最好的、最完整的“陈屿”,永远留在我心里。他抹去了自己牺牲的真相,也抹去了病痛的绝望,只留下那片看似被风暴吞噬的、带着遗憾却依旧美好的“回忆”。

巨大的、无声的悲伤如同实质的潮水,彻底将我吞没、窒息。我没有再哭,眼泪仿佛已经在刚才的崩溃中流干了。只是全身冰冷,麻木,灵魂像被抽离了躯壳,漂浮在无边的痛苦之上。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笔记本那深蓝色的封面上。指尖冰冷而僵硬,轻轻地、一遍遍地抚过那熟悉而陌生的硬皮。

王磊蜷缩在对面的阴影里,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呜咽着,为这沉默的绝望伴奏。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我撑着冰冷潮湿的地面,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膝盖因寒冷和虚弱而不住颤抖。

我没有再看地上如同枯木的王磊一眼,也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紧紧地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抱在怀里,如同抱着陈屿残留的、最后的温度。我转过身,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一步,沉重而缓慢地,离开了这条弥漫着绝望和真相的冰冷走廊。

风暴过后的海岸线,像被一只巨手狠狠蹂躏过。天空依旧是阴沉的铅灰色,压得很低,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疲惫。浑浊的海浪不再狂暴,却依旧带着不甘的余威,一遍遍冲刷着狼藉的沙滩,卷走破碎的泡沫和杂乱的垃圾。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腐烂物的气息,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潮湿阴冷。

我独自一人,沿着被海水反复舔舐的湿冷沙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脚下是破碎的贝壳、被折断的海藻、不知名的海洋生物的残骸,还有被风暴从海底翻搅上来的、锈迹斑斑的金属碎片。每一步,都踩在毁灭和重生的边缘。

怀里,紧紧抱着那本深蓝色的硬皮笔记本。它的棱角硌着我的肋骨,冰冷而坚硬。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我单薄的外套,卷起湿漉漉的发丝,抽打在脸上,生疼。但我感觉不到冷,或者说,身体外部的寒冷,远不及心底那片冰封的死寂。

终于,我停下了脚步。前方,是一片被海浪冲刷得相对干净的礁石区。黑色的礁石嶙峋狰狞,沉默地矗立在灰暗的海天之间,像大地伸向海洋的、不肯愈合的伤口。海浪在礁石缝隙间冲撞、回旋,发出空洞而悲怆的呜咽。

我选了一块较为平坦、靠近水线的礁石,慢慢地坐了下来。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目光投向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灰蓝色的海。它吞噬了他,又最终归还了他的心意。这片海,是他选择的归宿,也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谜底和牢笼。

我低下头,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开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指尖划过陈屿温暖思念的字迹,划过他独自面对死亡判决时的沉重笔触,最后,停留在最后那一页——那行在冰冷海水中颤抖写就的、深蓝色的字迹上。

“别找我了,我选择永远留在有你的回忆里。”

指尖在那墨迹上反复摩挲,仿佛还能感受到他写下这句话时,指尖的颤抖和生命的急速流逝。一滴滚烫的泪,终于还是挣脱了冰封,悄然滑落,滴在“回忆”两个字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轻轻合上了笔记本。冰冷的硬皮封面,隔绝了里面所有的温暖、沉重和绝望的温柔。

然后,我慢慢地站起身,抱着它,一步步走向翻涌的海水。冰冷的海浪立刻涌上来,淹没了我的脚踝,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但我没有停下。海水漫过小腿,膝盖……裤腿被完全浸透,沉重地贴在皮肤上。

我走到一块被海水半包围的礁石旁。这里的海水相对平静,下方是幽深的礁石缝隙。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轻轻地、轻轻地放入冰冷的海水中。

海水温柔地包裹了它。笔记本没有立刻下沉,而是漂浮了片刻,深蓝色的封面在灰暗的海水里显得格外沉静。像一只栖息的海鸟。

我静静地看着它。看着海浪温柔地托着它,摇晃着。看着它一点点被海水浸透,变得沉重。

终于,它开始缓缓地下沉。像一片深秋的叶子,告别了枝头,安静地、义无反顾地,沉向它命定的深渊。

深蓝色的封面在幽暗的海水中渐渐模糊,变小,最终消失在礁石嶙峋的缝隙深处。那里是无尽的黑暗和寂静,是他最终沉睡的地方。

海面上,只留下一圈圈细微的涟漪,迅速被涌来的海浪抹平,消失无踪。仿佛它从未出现过。

我依旧站在冰冷的海水里,海水已经漫过了大腿。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针,扎进骨髓。但我一动不动,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本日记消失的、幽暗的礁石缝隙。仿佛那里是他沉入深渊前,最后回望我的眼睛。

冰冷的雨丝,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细密,无声,带着深秋的寒意,悄无声息地融入同样冰冷的海水里。它们落在我的头发上,脸上,肩膀上,和早已湿透的衣服融为一体。

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终于再次决堤的泪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冰冷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转瞬即逝的暖意,随即被更大的冰冷吞没。

我抬起头,望向铅灰色的、无边无际的天空。雨丝温柔地、持续地落下,落入我的眼睛,模糊了整个世界。

天,又开始下起雨了。

我的心,那片早已被泪水、海水和绝望浸透的土壤,此刻仿佛终于彻底饱和、崩解,化作了一片沉重的、饱含水汽的云。它不再飘向远方,不再追逐阳光,只是沉沉地悬浮在我灵魂的上空,随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无声地、持续地,飘散着冰冷的雨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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