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大清洗的硝烟尚未散尽,北疆的捷报余音绕梁,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封赏更是将新朝的声威推向了顶峰。空气中还残留着庆典的余温,一种属于胜利者的、意气风发的氛围笼罩着整座紫禁城。
文华殿,这座昔日仅用于经筵日讲的殿宇,如今已被新君定为内阁议事的最高殿堂。殿内没有繁复的陈设,正中央一张巨大的黑漆长案几乎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案上铺着一张同样巨大的、空白的羊皮纸世界地图,那留白之处并非疏漏,而是对未知世界的敬畏与渴望。
林乾,这位新晋的大周征远侯,正俯身案前。他手中握着一截柳木炭笔,笔尖在粗糙的羊皮纸上移动,发出一阵细微而又坚定的“沙沙”声。一条模糊、却又带着无尽想象的航线,在他的笔下缓缓延伸,从大周的海岸线出发,蜿蜒着,指向那遥远的、名为欧罗巴的陌生大陆。
他的身侧,已初具帝王威仪的新君与新任内阁首辅陈润,正眼神炙热地倾听着他的构想,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科学院的建立是第一步,它将为我们提供理论与人才。”林乾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在这座空旷的大殿内回荡,“连接南北的驰道是第二步,它将彻底打通帝国的经济动脉,让物资与政令的流通效率提高十倍。而这两者,最终都是为了这第三步——”
他的炭笔,在地图上那片蔚蓝的、无垠的海洋上,重重地点了一下。
“开启,属于我们的大航海时代。”
整个议事会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朝气与活力。这已是封赏大典后,林乾第一次以征远侯的身份召集的国策议事会。他没有谈论过去的赫赫战功,更没有提及那场血腥的清洗,而是直接将一幅宏伟到近乎疯狂的未来蓝图,展现在了所有新内阁核心成员的面前。
陈润、已调回京城升任户部侍郎的苏明哲,以及几位从通州学堂破格提拔上来的年轻干臣,他们的脸上都泛着激动的潮红。众人围绕着林乾的蓝图,进行着激烈的、却极具建设性的讨论。没有党同伐异的攻讦,没有推诿扯皮的官腔,只有对一个即将到来的“黄金时代”最纯粹的憧憬与渴望。
新君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群朝气蓬勃的臣子,最终落回林乾那专注的侧脸上,心中一阵激荡。
这,才是朕想要的朝堂!这才是朕梦想中的君臣!先生,你不仅为朕打下了这片江山,更……为朕,带来了这样一个全新的时代。
他正欲开口,将心中那份激赏与认同化为一道支持新政的谕旨。
就在此刻,殿外,骤然传来一阵钟声。
当——!
那钟声不同于报时的晨钟暮鼓,它急促得变了调,沉闷而又尖利,仿佛一柄无形的巨锤,穿透了宫城的重重殿宇,狠狠地,敲在了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景阳钟?”陈润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他愕然地抬起头,“最高军情警讯?”
不等他的话音落下,殿外传来一阵更为急促的、混乱的脚步声与侍卫的呵斥声。紧接着,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一名比北疆信使还要狼狈的使者,在两名侍卫的搀扶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那人浑身浴血,铠甲早已残破不堪,上面凝固的血迹呈现出黑褐色,与新渗出的鲜红混杂在一起。一股沙漠的沙尘味与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冲散了殿内清雅的熏香。他仿佛刚从沙场中被捞出来,整个人就是一尊移动的、代表着灾难的雕塑。
“西……西凉急使!”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哭喊出自己的身份。
他挣脱侍卫的搀扶,向前踉跄了两步,最终体力不支,重重地跪倒在地。他用颤抖的手,从早已被血浸透的怀中,掏出了一封同样被血浸透、沉重无比的奏报,高高举过头顶。
整个大殿,瞬间如坠冰窟。
所有关于“大航海”的美好幻想,所有关于“黄金时代”的激昂讨论,都在这一刻,被这名不祥的闯入者,撕得粉碎!
那名西凉急使仰着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御座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哭喊出那句让整个大殿瞬间凝固的话:
“西……西凉八百里加急血报!”
“玉……玉门关……”
“……失陷了!”
玉门关失陷!
这五个字,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碎了殿内所有关于盛世的美好期盼!
陈润等人脸上的兴奋与憧憬,瞬间凝固成蜡像般的惊骇。苏明哲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滑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摔得粉碎。
新君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身旁的龙椅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怎么会?!北疆方定,东瀛已服……为什么?玉门关是帝国的西大门,它怎么会失陷?朕……朕,该怎么办?!
巨大的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那个唯一还站着的身影。
全场,只有林乾。
在听到噩耗的那万分之一秒的震惊之后,他眼中那束属于“梦想家”的光,瞬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同万年寒铁般的、绝对的冷静。他那张平静的脸庞,重新变回了那个在尸山血海中杀伐决断的铁血统帅。
西域……终究还是来了。是我太大意了吗?不。不是我大意,是这个时代,根本就不允许你有片刻的喘息。也好。正好,让这些刚刚安逸下来的新贵们,都清醒清醒。和平,从来都不是理所当然的。它是……打出来的!
他是第一个,走下台阶的人。
他缓步,走到了那名已经力竭昏死过去的信使面前。
他弯下腰,从那只依旧高举着、因为忠诚而僵硬的手中,接过了那封沉甸甸的、关系着帝国西大门的血色奏报。
奏报入手,触感黏腻而沉重,仿佛浸透的不是血,而是无数将士的性命。
林乾缓缓展开奏报,他的目光,在那份字迹潦草、被血污浸染的奏报上,缓缓移动。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众人那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的、粗重的呼吸声。
窗外,刚刚还晴朗无比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被滚滚而来的乌云,彻底笼罩。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