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茂看着那份条约,那只曾经挥斥方遒、号令天下的手,此刻,抖得连笔都快要握不住。他最终,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在那份将国家命脉拱手让人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支笔划过纸面,发出的“沙沙”声,充满了屈辱。
然而,他以为这已经是地狱的尽头。
他错了。真正的地狱,此刻才刚刚向他敞开大门。
在德川家茂签完赔款条陈,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精气神,几乎要瘫倒在椅子上时,林乾却换上了一副和蔼的面孔。
“将军辛苦了。”他甚至亲自为对方添了些茶水,那温和的语气,仿佛刚才那个敲骨吸髓的债主并非是他本人,“本官知道,三千万两白银,对贵国而言,是一笔沉重的、甚至是不幸的负担。”
德川家茂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却不敢发作。
“所以,”林乾微笑着,将这杯加了毒的茶推了过去,“为了帮助贵国,尽快地还清这笔债务,为了增进两国友谊,本官愿意,为贵国指一条‘共同富裕’的明路。”
他再次对苏明哲颔首。
苏明哲从箱中取出了第二份文件。与上一份充满了血腥味的赔款条陈不同,这份文件的纸张洁白如雪,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封面上,用工整的馆阁体写着一行大字——《大周东瀛友好通商条陈》。
“友好”二字,刺得德川家茂眼角生疼。
苏明哲翻开文件,用他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如同宣读律法般的语调,开始宣读条约的第二部分——通商权利。
“为促进两国货物流通,增进世代友谊,兹定立以下条款。”
“第一条:开放五口通商。东瀛国需永久性开放长崎、江户、大阪、下关、新泻五处港口,作为自由贸易区,准许大周商船、兵船自由停泊、驻扎、补给。”
德川家茂的心,猛地一沉。
“第二条:协定关税。为避免贸易摩擦,体现公平公正之原则,凡大周出口至东瀛之所有商品,其关税税率,必须由双方派员协商决定。未经大周领事同意,东瀛官府不得擅自更改。”
协商决定?这四个字背后的含义,德川家茂听懂了。那就是,大周单方面定价。这是在阉割东瀛的海关自主权!
苏明哲的声音还在继续,冰冷而又清晰。
“第三条:治外法权。为方便我国商旅,减少不必要之司法纠纷。凡大周公民,在东瀛所有通商口岸,无论与本地人或我国人发生何项争讼,皆由大周派驻之领事馆自行审理,东瀛官府不得干涉。”
这已经不是阉割,这是在活生生地,从东瀛的身上,剜下一块名为“司法主权”的心头肉!
每一条款,都打着“友好”、“公平”、“便利”的旗号,其背后剥夺的,却是东瀛最核心的国家主权!这远比三千万两赔款更为恶毒!赔款,总有还清的一日;而这份条约,套上的是一副永世不得挣脱的经济枷锁!
德川家茂,这位统治了东瀛数十年的枭雄,此刻,终于听懂了。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因剧烈的动作向后刮擦,发出刺耳的“嘎——”的一声。他指着林乾,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第一次,发出了困兽般的咆哮:
“你……你这是要,将我东瀛,变为你大周的……后花园吗?!”
面对将军的咆哮,林乾没有生气。他的脸上甚至还保持着那种“和蔼”的、甚至有些“无辜”的微笑。这种反差,是最大的羞辱。
他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杯口蒸腾的热气。
“愤怒吗?当然。一个国家的主权,被人如此践踏,岂能不怒?但,愤怒,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当你的国家,连保护自己大门的‘拳头’都没有时,你的‘愤怒’,不过是强者耳边,聊以解闷的、败犬的哀鸣罢了。签吧。签了它,你们,才能活。而我,才能……更好地,‘帮助’你们。”
他身后的史毅,则心领神会地,走到了舷窗边。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用指节,在那厚重的玻璃上,轻轻地,敲了敲。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像死神的丧钟,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会议室中。
窗外,那门口径骇人的305毫米主炮,仿佛听到了信号,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金属摩擦声,缓缓地,转动了它那如同死神凝视般的炮口,再次,遥遥地,对准了江户城。
幕府将军的咆哮,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他顺着史毅的目光,看到了那黑洞洞的炮口,又看了看林乾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他那刚刚燃起的、最后的一丝血性,被这无声的、冰冷的威胁,彻底浇灭。
国贼……我德川家茂,是东瀛千古未有之国贼!先祖……我对不起你们!可是……不签,今日,江户便会化为火海,德川家,亦将不存!签了……至少……至少,还能,为后世子孙,留下一丝……复仇的火种!忍……忍下去!
他颓然地,坐回了椅子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他拿起笔。那支笔,重于千钧。
在那份将出卖国家主权的条约上,他缓缓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窗外,江户城的百姓,依旧在为天守阁的毁灭而哭泣。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国门,在这一刻,已经永远地,向一群更可怕的“文明人”,敞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