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外的哭嚎声,与金銮殿内的死寂,构成了一副诡异而又割裂的画卷。
那块由南安王太妃高举过顶、在冬日阳光下泛着森然寒光的丹书铁券,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它代表的不仅仅是先帝的恩宠,更是传承百年的祖宗之法,是旧勋贵集团赖以生存的、最坚固的护身符。
以李道然为首的保守派官员们,脸上早已浮现出稳操胜券的得意之色。他们看向林乾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怜悯。在他们看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无论之前掀起多大的风浪,在这块代表着“法理”与“传统”的铁壁面前,终将撞得头破血流。
整个朝堂的压力,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收紧,所有的焦点,都汇集到了那个依旧身姿笔挺、神情自若的年轻侯爵身上。
就在这凝固的空气即将被保守派的胜利欢呼所刺破时,御座之上的太子,终于缓缓开口了。
他面露“难色”,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温润的眸子里,此刻却写满了恰到好处的“为难”与“棘手”。他看向林乾,声音沉重地问道:“林爱卿,先帝御赐,祖宗之法,此事……你看该如何是好?”
这个看似将皮球踢给林乾的提问,却如同一束最精准的聚光灯,瞬间将整个朝堂的舞台,完完全全地交到了林乾的手中。
来了。
林乾心中平静如水,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他上前一步,那动作从容不迫,仿佛不是在面对一场足以决定生死的政治风暴,而只是在自家庭院中闲庭信步。
“启禀殿下,”他的声音平静而又清晰,瞬间压过了殿外隐约传来的哭嚎,“祖宗之法,臣不敢忘。”
他微微一顿,话锋陡然一转,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如同刀锋般的锐利。
“但臣更不敢忘的,是陛下的圣明,是本朝的法度!”
话音未落,他从宽大的朝服袖中,取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卷轴。
这一刻,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滞。
大太监戴权躬着身子,迈着细碎而又迅疾的步子,从御阶之上走下。他双手高举,无比恭敬地从林乾手中接过了那份卷轴,转身,呈到了太子面前。
太子没有打开,只是用眼神,示意戴权当众宣读。
戴权会意,转过身,面向文武百官。他缓缓展开那份卷轴,清了清嗓子,随即,用他那尖细却又充满了无上威严的、独属于宫廷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仅仅八个字,便如同一道无形的惊雷,让整个金銮殿的气氛骤然再变。所有官员,无论心中作何感想,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颅,做出最是恭敬的聆听姿态。这是来自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声音,是决定一切的最终裁决。
戴权的声音,继续在死寂的殿堂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地砸在以李道然为首的保守派官员们那颗早已开始狂跳的心脏之上。
“朕闻,法者,所以禁民为非而使其迁善远罪也。然,法随时变,事异则情易。南安郡王,身负国恩,不思报效,反行谋逆,罪在不赦。铁券者,酬功之器,非庇逆之符!”
听到此处,李道然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
随即,那句真正让他肝胆俱裂、也让整个旧时代法理基石为之动摇的,雷霆之言,终于从戴权那尖细的嗓子中,一字一顿地迸发出来!
“朕——非——先——帝!”
“法——亦——非——前——朝——之——法!”
轰!
李道然只觉眼前一黑,脑中如同有万千惊雷同时炸响,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和其他保守派官员们,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那一张张布满了惊骇与恐惧的脸上,写满了世界观崩塌后的茫然。
他们终于明白了。
这位隐忍多年的君王,与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这柄利刃,他们要做的,根本不是在旧有的规则下玩一场权力的游戏。他们要做的,是掀掉整张棋盘,是砸碎所有的旧规则,是从根基之处,彻底地、毫不留情地,建立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全新的时代!
戴权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判下了最终的死刑。
“自今日起,凡谋逆大罪,丹书铁券,不能免!钦此!”
“钦此”二字落下,如同巨石投水,激起的,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圣旨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进了所有旧勋贵的骨髓里,也彻底宣告了林乾的身份,已然从一个帝王意志的“执行者”,悄然转变成了帝国新秩序的“立法者”。
然而,就在众人还在消化这道足以颠覆国本的圣旨所带来的巨大震撼时,林乾,再次动了。
他向着同样处于震惊之中的太子,再次一揖。
“殿下,彻查逆案,讲究的是人证物证俱全。除了圣上明断,臣这里,还有第二件证物,要呈请御览。”
说着,他对着殿外,轻轻拍了拍手。
两名身着玄甲的京营锐士,迈着沉重的步伐,抬着一个用黑布覆盖的巨大托盘,走入殿中。
当那块黑布被猛然揭开的瞬间——
嘶!
一阵阵倒吸冷气的声音,如潮水般在殿内此起彼伏。
托盘之上,静静躺着的,是一件用料奢华、做工精美,却尚未完工的……明黄色龙袍!那上面用金线绣出的五爪金龙,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张牙舞爪,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所有人的愚蠢。
“谋逆”之罪,再添铁证!
如果说,刚刚那道圣旨,是法理上的绝杀;那么这件龙袍,便是事实上的,最终审判!
午门之外,寒风依旧。
当金銮殿内那道“朕非先帝,法亦非前法”的圣旨,连同那件“龙袍”作为铁证的消息,如同一阵最是凛冽的寒风,呼啸着传到此地时,整个广场,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为诡异的死寂。
所有围观的百姓,所有心中尚存一丝同情的官员,看向那群白衣妇人的目光,都彻底变了。那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看到了叛国者的、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憎恶。
南安王太妃高举着那块冰冷的丹书铁券,呆立当场。
她脸上的怨毒与疯狂,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彻头彻尾的、无法理解的茫然与绝望。她不明白,自己手中这块能保家族百年无忧的“免死金牌”,为何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块催命的废铁。
她的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
她想不明白。
也不需要再想明白了。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涌而出,如同在洁白的雪地上,绽开了一朵最是妖冶的、死亡的红梅。
随即,这位曾经权倾一时的王太妃,仰天栽倒,重重地摔在了那片她曾试图用眼泪来作秀的、冰冷的白玉地砖之上,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