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哭声,尚未诉尽,便被一声更为暴躁的怒喝,生生截断!
“够了!”
贾政猛地一拍桌案,那只装着上好龙井的汝窑茶杯,被震得跳起,又重重落下,溅出的茶水,在他那摊开的、写满了圣贤之言的书卷上,晕开了一片狼藉的、褐色的污迹。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个还在干嚎的妇人,那双因常年读死书而显得有些昏花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因恐惧而被逼到极致的、歇斯底里的怒火。
“你懂什么!”他咆哮着,那声音,尖利,虚弱,早已没了半分家主的威严,只剩下一种属于溺水者的、绝望的挣扎,“功名?你以为功名是街边的大白菜,想有便能有的吗?你以为,只要将他送进学堂,便能让他,点石成金吗!”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那手指,抖得如同风中残叶:“我!贾政!自幼饱读诗书,一生循规蹈矩,到头来,又是何等光景?你那儿子,除了会些趋炎附势、背后算计的阴私伎俩,他可曾,将一本《论语》,真正读进过心里去?”
赵姨娘的哭声,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一噎,停住了。她抬起那张挂着泪痕的脸,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个早已被掏空了所有精气神的男人。
她不懂。她不懂他口中那些圣贤之言,也不懂他那份发自骨子里的、对自身无能的痛恨。她只知道,她必须要为她的儿子,为她自己,在这座即将倾覆的大厦之内,抓住一根,哪怕是已经腐朽的救命稻草。
“老爷说的是。”她收了哭声,从地上,慢慢爬起,那姿态,由方才的泼妇,瞬间,又变回了那个卑微的、善于察言观色的姨娘,“可是老爷,这树,尚有高低。水,亦有不同源流。咱们府里的家学,教的,都是些寻常的道理。可如今这世道,您也瞧见了,单靠那些寻常道理,是……是不够的。”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觑着贾政的神色。
“咱们环哥儿,是性子野了些,可那,也是因为没人好好教导。若是,能为他寻一位真正的、有大学问的、又有……又有大前程的先生,言传身教地,日日提点,将他那份野性,引入正途。不说能像……能像林大人那般,连中三元,光耀门楣。只求能学得他三分的皮毛,将来,谋个一官半职,那妾身,也就死而无憾了。”
“林大人”三个字,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刺入了贾政那根早已绷紧的、名为“恐惧”的神经。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
“你……你说什么?”他看着赵姨娘,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赵姨娘见他有了反应,心中暗喜,却依旧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跪行到他膝前,仰着脸,那声音,充满了蛊惑。
“老爷,您想。如今这京城里,谁的学问,比得过林大人?谁的前程,又比得过林大人?他可是圣上亲点的状元,是太子殿下眼中的麒麟。这天下的文气,仿佛,都聚在了他一人身上。若是,能请得他来,为环哥儿,也为……也为宝二爷,做这个西席先生。那……”
她没有再说下去。
可那未尽之言,却如同一条最毒的、最诱人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贾政那颗早已六神无主的心。
让林乾,来做宝玉和贾环的老师?
这个念头,是何等的荒唐,又是何等的……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贾政的脑海中,瞬间,便掀起了滔天的巨浪。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那双昏花的眼睛,在这一刻,竟也迸发出了一种久违的、属于精明算计的光芒。
他想到的,早已不是什么“功名”。在他的心中,林乾,早已不是一个“老师”。他是一道符,一道能镇住荣国府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之上,所有冤魂与灾祸的……护身符!
是啊!若是能将他,请进府中,日日相见。那份师生的情分,便是天大的庇护!将来,纵使真有那清算的一日,他看在宝玉这个“学生”的情分上,总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疯长的野草,再也无法遏制。它瞬间,便压倒了那所有关于“体面”、“尊严”与“荒唐”的顾虑。在家族的存亡面前,这点脸皮,又算得了什么?
“唔……”他沉吟着,那只抚着胡须的手,不再颤抖,那张涨红的脸,也恢复了平日里那副道貌岸然的平静。他背着手,在房中,来回踱步,仿佛在权衡着一件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的决策。
“你说的,倒也……不无道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那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属于一家之主的不容置喙,“只是,此事体大,非同小可。林乾如今,身兼双职,圣眷正浓,怕是……轻易请不动的。”
“那……老爷的意思是?”赵姨娘试探着问。
贾政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了一丝决断。
“我亲自,去定远侯府,走一趟!”他一锤定音,“为了宝玉的前程,为了你们的前程,我这张老脸,不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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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荣国府那腐朽的内室之中,正上演着这出交织着恐惧与荒唐的闹剧之时,京城的另一端,四王八公之一,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府邸之内,一场更为冰冷,也更为真实的、关于权力的棋局,正在无声地,进行着。
王子腾,刚刚从宫中当值回来。他没有急于换下那身代表着军权的、沉重的铠甲,只是静静地,坐在他那间挂满了兵器与舆图的书房之内,看着窗外,那片暮色四合的天空。
他的脸上,没有贾珍的贪婪,也没有贾政的恐惧。只有一种属于权力场上,最纯粹的、野心家的冷静。
他的妹妹,王夫人,前几日托人送来的、哭诉贾府困境与自身病痛的信,还被他随意地,压在镇纸之下。他甚至,没有拆开。
在他看来,女人的眼泪,与家族的衰败,都不过是,这盘大棋之上,可以被随时舍弃的、无足轻重的闲子。
他在意的,是势。
是那股自林乾横空出世以来,便在整个朝堂之上,悄然涌动、却又足以改变一切的……势。
“四王八公……”他低声自语,那声音,在空旷的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听着,倒是威风。可如今,不过是一堆,被圣上,圈养起来的,没了牙的老虎罢了。”
他的手指,在桌案之上,轻轻地,敲击着。那不是贾政的焦躁,也不是元启帝的试探。那是一种属于猎手的、在锁定猎物之前的、充满了韵律感的耐心。
忠顺王府的动作,他看在眼里。他知道,那位王爷,想要借卫家那头北疆的猛虎,来与林乾这头江南的麒麟,分庭抗礼,以此,来维持旧日勋贵集团那摇摇欲坠的平衡。
可他,王子腾,看到的,却是另一层东西。
平衡?
当今这位圣上,需要的,从来就不是平衡。他要的,是打破平衡。他要用那林乾的“新茶”,来涤荡这旧日的“陈酒”。他要用那锋利的“笔”,来削弱那钝了的“刀”。
在这场注定了的新旧交替之中,继续抱着“四王八公”这块早已朽烂的牌匾,与忠顺王一同,去维护那所谓的“平衡”,无异于,抱着一块石头,等着潮水将自己,一同淹没。
他,王子腾,不想被淹没。
他要做的,是迎着这股最大的、来自皇权的浪潮,顺势而上,成为那潮头之上,最是显眼的、唯一的弄潮儿。
他的目光,落在了墙上那幅巨大的、京城百官的势力分布图上。他的视线,在那代表着“忠顺王府”的朱红墨点之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毫不犹豫地,移开了。
他的手指,缓缓地,点在了另一个名字之上。
那个名字,如日中天,却又根基浅薄。
那个名字,手握圣眷,却在朝中,并无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党羽。
那个名字,是——
林乾。
“锦上添花,永远,不如雪中送炭。”王子腾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属于政治家的、毫无温度的笑容。
他知道,林乾如今看似风光,可他那“海运经略司”,却依旧是个空架子。他那道石破天惊的司丞令,虽砸出了水花,却也让他,成了三部衙门眼中,共同的敌人。
他缺人,缺枪,缺一股能为他,将那些盘根错节的阻力,强行推开的力量。
而他,王子腾,手中,恰好握着这京城之内,最是锋利的一把枪——京营。
“来人。”他淡淡地,开口。
一名心腹亲兵,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书房之内。
“去,备一份厚礼。不必太张扬,要送到人的心坎里去。”王子腾的声音,不疾不徐,“再者,传我的令,从京营之中,挑选五十名最是精锐、最是可靠的标兵。要那些,上过战场,见过血,却又家世清白,没什么背景的。”
“告诉他们,圣上新设海运经略司,乃国之重器。我京营,理当,为国分忧。”
他顿了顿,那双锐利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算尽人心的光芒。
“让他们,明日一早,便去那海运经略司……报到。”
“就说,是听凭,林大人,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