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顺王府,那间幽深的书房之内。
伽南香的味道,似乎比往日,更浓了几分,浓得,几乎要化作一种有形的、凝滞的压抑。
忠顺王没有看那封加急的密信。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身前的棋盘。
棋盘之上,那条在琼林宴后被他一袖扫乱的残局,已被重新摆上。只是,这一次,执黑子的,换成了镇远大将军的长子,卫离。
卫离的棋风,一如其人,沉静,锐利,如同一柄藏在鞘中的、淬了毒的匕首,于无声处,给予对手最致命的一击。棋盘之上,忠顺王的那条白龙,已然被他层层蚕食,陷入了比当日那条黑龙,更为窘迫的绝境。
幕僚张公辅站在一旁,将那三道公文引发的、三部衙门的众生相,一字不漏地,轻声禀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因林乾这惊世骇俗的出手而带来的惊疑与不解。
忠顺王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是那份波澜不惊的平静。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方寸棋盘之上。
当张公辅禀报完吏部尚书徐阶那句“那就……十天”时,忠顺王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弧度。
他伸出手,拈起一枚白子,没有再去试图解救那条必死无疑的大龙,而是将那枚棋子,轻轻地,落在了棋盘的另一个角落。那是一个看似闲散、却又隐隐与卫离的黑子,形成了对峙之势的、极为微妙的位置。
“王爷,”卫离那双锐利的眸子,从棋盘上抬起,第一次,主动开口,“此局,您已输半子。”
“是吗?”忠顺王笑了,那笑容,意味深长,“本王以为,这才刚刚开始。”
他抬起眼,看向张公辅,声音,平淡,却又带着一种能让听者心底发寒的、属于顶级权谋家的冰冷。
“这张庭玉,是头暴躁的蠢牛。兵部那几个,是只会叫嚷的疯狗。只有徐阶这只老狐狸,才算是看懂了……几分味道。”
他将手中的另一枚白子,轻轻放回棋盒,那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内,敲击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林乾这块石头,砸得很好。他不是要水,他是要鱼。他想看,谁是那条最先从泥里跳出来的、最大的鱼。”
“本王,偏不让他如愿。”
他转过头,看着卫离,那双与元启帝有几分相似的深邃眼眸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愉悦的、属于棋逢对手的兴奋。
“卫离,明日,你便去那海运经略司,走一趟。”
卫离一怔,眉峰微蹙:“去那里做什么?一个空衙门,几个老门子,难道,还真去帮他搬卷宗不成?”
“自然不是。”忠顺王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你替本王,去送一份礼。”
他顿了顿,从书案之下,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由紫檀木制成的、雕刻着精美纹饰的长条锦盒。他将锦盒,推到卫离面前。
“你告诉林乾,就说,本王听闻他海运经冷清,人手不足,特意,为他,寻来了一位‘高人’,帮他……参赞军务。”
张公辅与卫离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困惑。
卫离伸手,将那锦盒,缓缓打开。
只一眼,他那张一向沉静的脸,表情,便凝固了。
锦盒之内,铺着明黄的锦缎。锦缎之上,静静地,躺着一卷……画。
那不是寻常的山水字画。画卷之上,用一种极为精细的、近乎工笔的笔法,绘制着一片广袤的、犬牙交错的海岸线。从大周最北方的辽东,一直到最南方的琼州,每一处海湾,每一座岛屿,每一片暗礁,甚至,是每一处卫所的驻地与兵力配置,都被用不同颜色的朱笔和墨笔,标注得清清楚楚,精确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哪里是一幅画!
这分明是一份……足以让任何一个敌国,都为之疯狂的、最高等级的海防军事情报!
“这……这是……”卫离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
“此图,名曰《大周海疆万里图》。”忠顺王的声音,如同地狱深处吹来的寒风,幽幽响起,“乃是本王,花了二十年时间,动用了无数的人力、物力,暗中绘制而成。这天下,除了圣上书房里那份早已过时的旧图,便再无第三份。”
他看着卫离,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自己最得意的、也最致命的艺术品。
“你将此图,送给林乾。”
“你告诉他,本王,敬佩他‘社稷为鼎’的宏论,也欣赏他‘经略海洋’的雄心。这份图,便是本王,送给他的……敲门砖。”
“你还要告诉他,”忠顺王的声音,愈发冰冷,愈发森然,“他要查的卷宗,皆是死物。真正活的、能杀人的东西,都在这图里。让他,好好看,仔细看。”
“看明白了,再来决定,他那海运经令,第一刀,究竟,该砍向何方。”
卫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瞬间明白了王爷的用意。
这哪里是送礼!
这分明是递刀!
王爷这是在告诉林乾——你不是要查吗?好,我给你一份最全、最狠的“卷宗”。这上面,有兵部的腐败,有户部的亏空,有无数见不得光的、盘根错节的利益。这把刀,我递给你了。你,敢接吗?
接了,你林乾,便成了我忠顺王府,在这盘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你砍向的,是那些不听话的、本王也早就想除之而后快的“自己人”。你替本王清除了障碍,却也脏了你自己的手,与整个朝堂的勋贵集团,结下了不死不休的血仇。
不接?那你这“海运经略司”,便是个天大的笑话。你连本王送到手边的“卷宗”都不敢查,还谈何经略天下?
这是一步绝杀!是一步将林乾,从一个高高在上的执棋者,瞬间拉下水,变成一颗身不由己的、在泥潭中挣扎的棋子的……惊天毒计!
卫离合上锦盒,那张儒雅的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沉静,只剩下一种对眼前这位王爷,发自灵魂深处的、绝对的敬畏。
他对着忠顺王,深深地,一揖到底。
“王爷……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卫离,拜服。”
忠顺王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盘早已结束的棋局之上,声音,恢复了那种近乎神只的、淡漠的平静。
“去吧。告诉林乾,本王在府中,备好了酒。”
“等他想明白了,随时,可以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