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了喧嚣的码头,车轮碾过京城坚实的青石板路,发出沉稳而有节奏的声响。车厢内,方才外界的种种机锋仿佛被隔绝在外,只余下一片安宁。
林乾为黛玉倒上一杯尚温的热茶,递到她手中。
“兄长,刚刚……”黛玉捧着茶杯,小声开口,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不解。
“刚刚赖总管和那些婆婆,都是好意。”林乾温和地解释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但父亲临行前再三叮嘱,你的身子最是要紧,饮食汤药半点马虎不得。兄长亲自照看,才能让父亲在扬州安心。所以,我们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只需记住五个字——‘父亲的叮嘱’。这既是孝道,也是我们最好的护身符。”
他不是在教她算计,而是将她视为并肩的盟友,提前进行战术的沟通。黛玉冰雪聪明,一点即透。她明白了,兄长方才的坚持,并非无礼,而是一种守护。想到这里,她心中的最后一丝不安也消散了,反而对兄长生出更深的依赖与信赖。
“京城很繁华,”林乾的目光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但再繁华的城市,也有它运转的规矩。我们看到的飞檐斗拱、高门大户,都只是表象。真正支撑着这一切的,是权势、是人情、是利益。我们不必畏惧它,也不必羡慕它,只需看懂它,便能从容立于其中。”
他话语平静,却为黛玉构建起了一个远超深闺宅院的宏大视角,冲淡了她即将踏入陌生环境的渺小与不安感。
而在与妹妹交谈的同时,林乾的意识深处,那块湛蓝色的面板上,《大周官场图录》关于荣国府的章节正在飞速翻阅。
【贾母,史氏,诰封一品荣国夫人。性格:喜热闹,重排场,念旧情,亦擅权术。核心诉求:维系家族体面,掌控家中一切。弱点:溺爱宝玉,耳根软。】
【王夫人,贾政之妻。性格:看似木讷,实则内有城府。核心诉求:儿子宝玉的前程,娘家王氏的利益。】
【王熙凤,贾琏之妻,王夫内侄女。性格:精明干练,口舌伶俐,心狠手辣。核心诉求:权力与金钱。】
【……】
【《大周官场图录》熟练度+0.03%】
【对荣国府人际关系的洞察力微量提升。】
冰冷的信息与即将面对的现实不断重叠、印证,化作他心中洞若观火的底气。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只听外面赖升高声唱报道:“公子,姑娘,宁荣街到了。”
车帘被雪雁轻轻掀开,一副恢弘的画卷,在黛玉眼前骤然展开。
这哪里是一条街,分明是一座城中之城。街道两旁,是两座雄伟壮丽的府邸,黑油漆大门,门口蹲着两个威武的石狮子,门上悬挂着巨大的匾额,上书“敕造荣国府”五个斗大的金字,龙蟠螭护,气势逼人。门前数十名衣帽整齐的仆役分列两旁,鸦雀无声,那股百年豪门的威严与压迫感,扑面而来。
黛玉从未见过这般阵仗,小脸不自觉地白了,手心也渗出了细汗。
林乾却神色如常。他扶着黛玉,缓缓下车。他带来的二十名护卫在林安的指挥下,肃立于马车之后,他们衣着虽不及贾府仆役光鲜,但个个身形笔挺,目光沉静,行动间自有一股百战余生的沉稳纪律,与贾府那份浮华的威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乾的目光,只是平静地扫过那块御赐的匾额,既无敬畏,也无艳羡,仿佛在审视一件历史文物,而非令人望而生畏的权力象征。
赖升引着二人,踏过高高的门槛,走过穿堂,绕过雕梁画栋的垂花门。这一路,引路的仆妇们看似恭敬,步履间的节奏、引手时的姿态,试图将这对初来的兄妹,彻底纳入贾府那套森严的规矩与节奏之中。
终于,他们来到了荣庆堂。
还未进门,便听得里面一阵喧哗,随即,一个苍老而悲切的声音传了出来:“我苦命的儿啊!”
大堂之内,珠围翠绕,锦衣华服。正中炕上坐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妇人,这便是贾母了。她一见到被簇拥着走进来的黛玉,那酷似其亡女贾敏的容貌,瞬间便让她老泪纵横。她不顾旁人搀扶,颤颤巍巍地走下地,一把将黛玉揽入怀中,放声大哭。
“心肝儿肉,我只当你见不着了!可怜我那苦命的女儿,怎么就撇下你这么个宝贝走了……”
贾母的哭声极富感染力,堂内的邢夫人、王夫人、李纨等人也纷纷跟着拭泪。一时间,满堂悲声,情真意切,仿佛要用这滔天的亲情与悲伤,将黛玉彻底淹没。
黛玉本就多愁善感,又被这气氛一引,想起亡母,悲从中来,也跟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但她终究记得兄长的叮嘱,哭泣中,一只小手却死死地攥住了林乾的衣角,那份无声的依赖,成了她在情感洪流中唯一的锚点。
林乾静静地站在一旁,任由这悲伤的情绪宣泄了片刻。
他知道,此刻若强行打断,便是无情无义,失了礼数。
终于,在贾母哭声稍歇的间隙,他上前一步,对着贾母深深一揖,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老太太,外孙林乾,拜见外祖母。”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被贾母抱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黛玉,继续说道:“家父临行前,曾千叮万嘱,舍妹自幼体弱,心脉纤细,最忌大悲大喜,情绪激荡。外祖母疼爱之心,我兄妹二人感同身受,铭记于心。但还望外祖母为妹妹的身子着想,暂抑悲声。若是因此再伤了她的身子,恐非我母亲在天之灵所愿,亦是辜负了父亲的托付。”
一番话,不卑不亢,有理有据。他将“孝道”与“医理”完美地结合,将“父亲的嘱托”与“母亲的在天之灵”两座大山一同搬出。既全了礼数,又用一种无可辩驳的理由,温和地制止了这场情感攻势。
贾母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泪眼,第一次正眼打量起眼前这个名义上的外孙。
一旁侍立的鸳鸯、平儿等人,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这位林家公子,年纪轻轻,应对这等场面,竟如此沉稳周全,滴水不漏。
王夫人见状,用帕子拭了拭眼角,上前一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将话题接了过去:“快别哭了,看把孩子吓得。林贤侄说的对,玉儿的身子要紧。”她拉过黛玉的手,又转向林乾,细细打量着,问道:“这一路辛苦了吧?你父亲身子骨可还康健?你们从扬州远来,路上开销想必不小,可都还够用?”
她的问题看似家常,实则是最直接的试探,既探林家的家底,也探林乾的城府。
林乾微微一笑,再度躬身:“劳舅母挂心。家父一切安好,只是公务繁忙,无法亲自前来。至于家中琐事与开销用度,皆由家父一手操持,晚辈实不知晓,亦不敢过问。”
这记太极推手,打得又软又硬,让王夫人的问题全落在了空处。他甚至顺势称赞道:“晚辈初到贵府,只见上下井然,法度森严,足见舅母治家有方,实乃我辈楷模。”
一句话,既堵住了对方的嘴,又将话题礼貌地抛了回去。王夫人一时也找不到由头再问下去,只好干笑了两声。
就在这时,一阵环佩叮当之声由远及近,一个清脆爽朗的笑声先人一步传了进来:“哎呀,我来迟了,没能迎接我们家的贵客!”
只见一位身着锦缎、容貌俏丽的少妇,被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走了进来。她丹凤眼,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正是这荣国府的当家奶奶,王熙凤。
她一进来,目光便在林乾身上一转,随即笑道:“早就听说姑老爷家的这位哥儿是个文曲星下凡、神仙般的人物,今日一见,可真是……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话说得又俏皮又尖锐,既是恭维,也是一种压力,看你如何自处。
满堂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林乾身上。
林乾脸上泛起一丝恰到好处的腼腆笑意,对着王熙凤深深一揖:“凤姐姐过誉了。若说神仙人物,这满堂的姐姐妹妹,个个风姿绰约,才是天上的仙女。乾不过一介凡夫,是沾了妹妹的光,才得以入京拜见各位长辈,开一开眼界。”
他这话,既谦虚地避开了锋芒,又不动声色地夸赞了在场的所有女性,更重要的是,他再次巧妙地将黛玉的地位抬高,提醒众人——我是因她而来。
王熙凤也不禁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用手帕掩口道:“好一张利嘴!倒是我小瞧了你。罢了罢了,你们远来是客,都坐下说话。”
至此,贾府三位核心掌权者的第一轮试探,全被林乾用温和而坚定的方式一一化解。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对这个少年的评价,已从“无名养子”,迅速拔高到了“深不可测”的程度。
缺席的贾宝玉,此刻尚在梦中。
一番见礼之后,贾母拉着黛玉的手,慈爱地说道:“我的儿,以后就住在我这院里,让外祖母好好疼你。”
这是理所当然的安排,也是控制的第一步。
林乾没有反对,只是恭敬地再次行礼:“一切全凭老太太做主。只是……家父有一条死命令,晚辈不敢不从。”
“哦?”贾母挑了挑眉。
“家父言,舍妹的日常饮食、汤药调理,事关她性命根本,必须由我们从扬州带来的、知根知底的丫鬟亲手料理,绝不可假手他人。还望老太太恩准,允我们带的丫鬟随身伺候。”
他搬出了“死命令”三个字,将这件看似小事的要求,上升到了不容置喙的高度。
贾母看着他那张平静而坚定的脸,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点了点头:“也罢,就依你父亲的意思吧。”
这是林乾在荣国府,看似退让中,打入的第一个楔子,牢牢地将黛-玉健康的自主权,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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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荣国府外一处不起眼的街角,一个卖着糖葫芦的小贩,收起了摊子,融入了人流之中,向着皇城的方向快步走去。
半个时辰后,一封密信呈上了东宫太子的书案。
太子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麒麟入笼,未见惊惶。言辞如水,滴水穿石。笼之铁栏,恐非坚固。”
太子看着信,嘴角的笑意,愈发浓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