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汝窑茶盏的悲鸣,在荣禧堂内余音未绝,便被无尽的死寂所吞噬。王熙凤的怒火,如同一场华丽的烟花,在升腾到极致后,剩下的,只有满地狼藉的灰烬与深入骨髓的寒意。
而在这场风暴的另一端,林乾的行动,却如同精准的潮汐,按照自己既定的节奏,开始涌向下一个目标。
王熙凤以为,她用“规矩”与“人情”筑起的堤坝,能困住林乾这条过江之龙。她却不知,林乾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冲垮她的堤坝。他想做的,是引来天河之水,让整个河道改道,让她的堤坝,从此成为一个无用的、可笑的摆设。
那最难解的“金丝楠木”之局,便是他引水的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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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工部虞衡司主事张承的府邸外,一辆朴素的青布马车缓缓停下。
张承的府邸,位于京城西侧的一条僻静巷陌中,青砖灰瓦,门脸不大,与那些动辄朱门高墙的勋贵府邸相比,显得异常的低调务实,一如他本人的行事风格。
他年近五旬,是典型的技术官僚。凭着一手精湛的矿产勘探与材料辨识之术,从底层小吏一步步熬到了如今的位置。他为人正直,不善逢迎,因此仕途虽稳,却也早已到了天花板。他一生所求,不过是能将一身所学,用于实处,青史之上,能留下一笔“良吏”之名,便已足矣。
当他接到林乾的拜帖时,心中是有些意外的。对于这位圣上口中的“麒麟儿”,他有所耳闻,也颇为好奇。但本能地,他将此事归结为少年人得势后的寻常拜会,准备客客气气地应付一番,便算全了礼数。
书房之内,清茶两盏。
宾主落座,一番寒暄过后,林乾并未如同张承预料的那般,或是攀扯关系,或是夸耀圣恩。他只是将那个长条木匣,恭恭敬敬地放到了张承面前。
“晚辈不通官场仪礼,唯有一点不成熟的营造之思,斗胆呈于张大人面前,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张承心中了然,这便是来请教营造之事的了。他捋了捋胡须,带着几分长辈指点晚辈的从容,打开了木匣。然而,当那几张“鬼神之工”的图纸徐徐展开时,他脸上的从容,便迅速被一种专业人士见到顶尖杰作时的震惊所取代。
与刘师傅不同,张承看到的,不仅仅是巧妙的设计,更是设计背后,那近乎恐怖的、对材料力学与资源调配的理解!他看得懂那些精准的配比,明白那些奇异的结构,将如何最大限度地节省材料,同时又将稳固性提升到极致!
“这……这……”张承的手指抚过图纸,声音已带上了一丝颤抖,“鬼斧神神工!此图若能量产,我大周营造之术,当可领先百代!”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
林乾仿佛没看到他的震惊,又从怀中,取出了一份薄薄的册子,双手奉上。
封皮上,用隽秀的小楷,写着五个字——《营造浅析疏》。
张承疑惑地接过,翻开第一页,目光触及纸上那清晰的表格与数字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那上面,没有一张图纸,只有冰冷而精准的数字。
“传统四合院营造法,耗时一百八十日,耗工三千,木料损耗一成五,砖石损耗近二成……”
“林氏新法,预计耗时一百二十日,耗工两千四百,木料损耗可控于半成之内,砖石损耗则可低至一分……”
“综上,若以一座标准侯府为计,采用新法,可节省工时三成,工料两成。若以国库每年营造、修葺、军防之用度为计,则每年,至少可为国库节省白银……”
最后那个数字,被林乾用朱笔圈出,鲜红刺眼,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张承的心上!
张承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林监,那眼神,不再是欣赏,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发现了旷世宝藏的光芒!
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眼前这个少年,给他看的,哪里是什么私宅的营造图纸!他给自己看的,是一条通天之路!是一份足以让他张承之名,镌刻于社稷功劳簿之上,光耀千古的……泼天政绩!
而那金丝楠木之困,在此刻,也从一个无解的难题,瞬间变成了一把开启这扇大门的……黄金钥匙!
“林……林公子!”张承激动地站起身,因过度兴奋,声音都有些变调,“下官……下官明白了!此事,事关国本!绝非公子一人之家事!下官……下官这就写折子!这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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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之后,一道由工部虞衡司主事张承亲笔所书,并联合了数名工部资深官员联名签署的奏疏,火速呈上了元启帝的御案。
养心殿内,元启帝展开奏疏,眉头先是微微一蹙。
他以为是林乾那小子遇到了麻烦,来拐弯抹角地向他求助了。可当他看到奏疏后附上的那份《营造浅析疏》,看到那一个个清晰、精准、充满了诱惑力的数字时,他那双深邃的帝王之目,瞬间爆发出比上一次看到《盐政新策》时,更加炽烈的精光!
盐政,是开源。
营造,是节流!
开源节流,帝王之术!
“好!好一个林乾!当真是我大周的宝库啊!”元启帝猛地一拍御案,心中的喜悦与豪情,如惊涛拍岸!
“来人!”他断然下令,“宣林乾,即刻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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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林乾再次踏入养心殿时,他明显感觉到,这一次,御座之上的那道目光,与前两次截然不同。那目光中,少了审视与试探,多了几分真正的、视为左膀右臂的倚重与欣赏。
“林乾,”元启帝的声音沉稳有力,“张承的奏疏,你可知晓?”
“臣,知晓。”林乾躬身回道,“臣不敢以私废公,既有浅见,理当为国分忧。”
“好一个为国分忧!”元启帝走下御案,踱到他面前,“你这新法,朕看了,张承也看了,都认为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但兹事体大,需得有一处所在,先行试之,方可推行天下。你……可有良策?”
帝王之问,看似是在征求意见,实则已是将答案摆在了嘴边。
林乾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声音恳切:“启禀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宜大张旗鼓。若另选官地,新建工坊,耗时耗力不说,一旦有失,反损朝廷威严。”
他微微一顿,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私心”,随即正色道:“臣斗胆,愿以自家祖宅,为陛下这‘新法’,做一试验之田!臣的祖宅,本就是圣恩所赐,如今再为国之新法试验之用,亦是物尽其用,公私两便!只是……”
“只是什么?”元启帝追问道。
“只是臣这营造之法,颇有些离经叛道之处,对梁柱之材的要求,远超常规。”林乾终于图穷匕见,声音中充满了对技术的执着与恳切,“若要尽善尽美,彻底验证此法在承重与结构上的极限潜力,非当世第一良木,金丝楠木,不可竟全功!此,非为私宅之奢华,实乃为国试法之必需!”
一句话,将个人的需求,完美地升华为国家项目的“技术必要性”!
“哈哈哈哈!”元启帝放声大笑,他指着林乾,眼中满是赞许与快慰,“好一个‘为国试法之必需’!你这小子,真是……滴水不漏!”
他笑罢,转身回到御案之后,神情一肃,帝王的决断再无半分犹豫。
“传朕旨意!”
“工部所奏《林氏营造新法》,于国大有裨益,着即刻试行!以林乾之祖宅为试点,由工部派员督办,所需用度,内务府一体支应!”
他笔走龙蛇,在奏疏上写下朱批,随即猛地抬起头,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殿宇:
“另,此乃为国试法,非同小可。所需金丝楠木,从皇家贡木中,择最优者,拨付十根!着金吾卫亲自押运,若有差池,朕唯他们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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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一下,风云变色。
不过短短一日,南城林宅那片普通的工地,已然换了天地。
一块由工部尚书亲自题写的、上好金丝楠木制成的巨大牌匾,被高高挂在了工地的大门之上,上书十个龙飞凤舞的鎏金大字:
【皇家营造法式试验基地】
这十个字,如同一道来自九天之上的护身符,散发着不容侵犯的皇权光芒,让所有暗中窥探的目光,都瞬间被灼烧得缩了回去!
紧接着,一队盔明甲亮的金吾卫,亲自押运着十根粗壮如龙、散发着幽幽清香的顶级金丝楠木,在一路百姓的惊叹与跪拜中,浩浩荡荡地驶入了工地。
那木料卸下之时,整个工地的工匠,包括见多识广的刘师傅在内,都看傻了眼。他们一个个抚摸着那温润如玉、纹理如金的木身,如同在朝圣一般。
林乾静静地伫立在这片被皇权与智慧双重加持的土地上。
他望着那块熠熠生辉的牌匾,闻着空气中属于贡木的独特馨香,身后,是百余名工匠狂热而崇敬的目光。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座宅院,已不再仅仅是他和妹妹的安身之所了。
它是一座丰碑,是他以阳谋与智慧,在京城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上,落下的第一颗,也是最坚实的一颗棋子。
它将是他在京城的根基,是他未来权倾朝野的起点。
林乾的眼中,映着那块牌匾,也映着未来那无尽的经纬乾坤。他在心中,为这座即将拔地而起的府邸,取下了真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