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里，烛火通明。康熙坐在御案后，面色沉静，但手指间一枚温润的玉佩却被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下方，暗卫首领垂首肃立，正低声禀报。
“皇上，根据周老先生的判断，属下等着重排查了内务府近半年来雪浪笺的支取记录，以及京城几家能接触到宫内用纸墨规格的大铺子。”暗卫首领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发现了一些线索。”
康熙抬眼，目光锐利：“讲。”
“信纸确系内务府特供雪浪笺无疑。此类纸张因造价不菲，除御用外，只赏赐给少数几位亲王、郡王及一品大员府上，属下等核对了所有记录，近期并无异常支取，但……”暗卫首领顿了顿，“属下查到，约莫两个月前，纳兰明珠大人府上因承办一次诗会，曾通过内务府的关系，采买过一批上等文具，其中就包括了这雪浪笺。”
纳兰明珠！康熙眸色一沉，捏着玉佩的手指微微收紧，果然和他脱不了干系！
“继续。”
“是，关于墨迹，”暗卫首领继续道，“属下等寻访了京城多位制墨、鉴墨的老行尊，其中松烟阁的胡掌柜提供了一条关键线索。他说，约一个半月前，有位自称是纳兰府上清客的中年文士，曾到他店里，指明要一种能模仿特定笔迹，且墨色黑亮、干涸后能呈现出类似宫内御墨光泽的特殊墨链，还带来了一页似是女子笔迹的诗稿残页，要求照着那上面的墨色和浓淡效果调配。”
康熙的身体微微前倾：“那诗稿，可看清内容？”
暗卫首领摇头：“胡掌柜说只看清是女子娟秀字迹，写着月落乌啼霜满天之类的诗句，并未留意全篇。但他记得，那文士出手阔绰，而且对墨色要求极为苛刻，反复调试了好几次才满意，最后定制了不少那种特制墨链带走。”
月落乌啼霜满天，康熙心头猛地一抽。他记得，那是去岁秋日，他与蔓萝在御花园赏桂时，她随口吟诵的前人诗句，他还夸她记性好。后来她似乎确实写过几首咏桂的诗，其中一首里就用了此句！
仿照的诗稿！特制的墨链！纳兰府的门人！
所有的线索，仿佛一条清晰的线，瞬间串联了起来，直指纳兰明珠！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升起，几乎要冲破胸膛。好个纳兰明珠！好个盘踞朝堂多年的老狐狸！竟敢将手伸到他的后宫，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构陷他心尖上的人！
是为了打压日渐得势的董鄂一族？还是因为他近来对明珠一党的某些压制？或者，两者皆有？
康熙强压下立刻下令拿人的冲动，深吸一口气，问道：“可能确定，定制墨链之人，就是纳兰府的门人？那诗稿残页，又从何而来？”
暗卫首领回道：“回皇上，属下已暗中确认，那定制墨链的文士，名为柳文渊，确实是纳兰府上养着的几位清客之一，颇通文墨，尤擅模仿他人笔迹。至于那诗稿来源……属下查到，约两月前，纳兰府上的女眷曾受邀入宫参加一次小宴，当时皇贵妃娘娘尚在禁足前，也曾短暂出席，或许便是在那时，有人趁机……”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康熙已然明白。后宫之中，人多眼杂，想要趁人不备，窃取一页无关紧要的诗稿，并非难事。更何况，当时蔓萝圣眷正浓，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想抓她的错处，寻她的把柄！
他想起蔓萝那次出席小宴回来后，似乎随口提过一句，觉得带去的一本诗稿好像少了一页，当时只以为是宫人收拾时不慎遗失，并未在意，原来早就被人盯上了！
好一出处心积虑的阴谋！从窃取诗稿，到找人模仿笔迹，特制墨链，再到选用近期才流通的雪浪笺伪造信件，最后通过纳兰明珠的手将罪证呈到他面前，环环相扣，几乎天衣无缝！
若非周墨然心细如发，看出了纸张和墨迹的破绽，若非他心中终究存了一丝疑虑，派人暗中追查，那蔓萝，岂不是要一直蒙受这不白之冤？甚至……
康熙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后怕夹杂着滔天怒火，灼烧着他的理智。
“柳文渊现在何处？”他声音冰冷，带着杀气。
“回皇上，属下等一直在暗中监视纳兰府。柳文渊目前仍在府中，并无异动。那家松烟阁，属下也已派人暗中看守。”
“给朕盯死了！”康熙猛地一拍御案，站起身来，眼中寒光凛冽，“纳兰明珠，柳文渊，还有那松烟阁！一只苍蝇也不许给朕放跑！朕倒要看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嗻！”暗卫首领感受到天子之怒，心头一凛，连忙领命。
“还有，”康熙顿了顿，语气稍稍缓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永和宫那边给朕看顾好了。炭火、饮食，一应用度，恢复如初，不，要比以前更好！若再让朕知道有谁敢怠慢……”他冷哼一声，未尽之语充满了威胁。
“属下明白！定会安排妥当，绝不会让娘娘再受委屈！”暗卫首领立刻保证。他心知肚明，皇上这是心疼了，后悔了，要开始弥补了。
康熙挥了挥手，暗卫首领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殿内重新恢复寂静，康熙却再也坐不住。他踱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寒冷的夜风瞬间涌入，让他燥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看着永和宫的方向，夜色深沉，只能看到宫殿模糊的轮廓。
他的蔓萝，此刻是不是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宫殿里，对着镜子，为那几根刺眼的白发神伤？是不是还在因为他那日的怀疑和冷酷而心寒？
他想起她之前呕血昏迷的模样，想起她日渐消瘦的脸庞，想起她最后那双失去光彩的空洞眼眸……
心脏像是被无数细针密密扎刺，泛起绵密而尖锐的疼痛，他错了，他大错特错。
什么帝王心术，什么祖训规矩，在失去她的信任和笑容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和不值一提。
“蔓萝……”他对着冰冷的夜色，无声地唤着她的名字，带着深深的懊悔和急切，“再等等，很快，很快朕就能把那些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揪出来，还你清白！”
只是，他不知道，那道被他亲手划下的裂痕，需要多少温度和真心，才能慢慢抚平。
而此刻的纳兰府，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纳兰明珠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眉头微蹙，不知为何，心头总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
“柳先生那边，没什么动静吧？”他沉声问身后的心腹。
“回老爷，柳先生一切如常，今日还在书房点评了几位公子的文章。”
“嗯。”纳兰明珠点了点头，但愿是他多虑了。皇上那边，似乎并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也许那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刚送到嘴边，却又莫名地一阵心悸，手微微一抖，几滴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看着那迅速泛红的皮肤，心中的不安，陡然加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