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冰冷刺骨,像无数根细密的针,瞬间扎透了林威湿透的衣衫,直刺骨髓。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牙齿几乎要磕碰在一起。水下能见度极低,浑浊泛黄,目光所及不过身前一两米,再远就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昏昧。阳光透过浓雾和水面,只剩下一些微弱扭曲的光斑,在水流中诡异地晃动着。
水下的世界并非寂静无声。耳边是水流掠过身体的汩汩声,是自己过于响亮的、沉闷的心跳声,还有远处追兵入水后搅起的暗流涌动声。茂密、滑腻的水草像无数只来自深渊的、纠缠不休的手,不断地拂过他的手臂、腰腿,试图缠绕住他,拖慢他的速度,将他留在这片冰冷的水域。他必须分出大部分精力,手脚并用地拨开这些讨厌的障碍,才能紧紧跟随着前方那道模糊却异常矫健的身影......老鬼。
老鬼对这片复杂水下的熟悉程度,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并非一味地直线潜游逃窜,而是充分利用了水下一切可用的地形。时而紧贴着隆起的、长满滑腻青苔的河床潜行;时而灵巧地绕过倾倒的、如同巨人骸骨般的枯树;时而又一头扎进大片茂密如水下森林的深黑色水草丛中,借助其遮蔽身形。他潜游的轨迹变幻莫测,如同一条真正的水蛇,对这里每一处凹陷、每一块暗礁都了如指掌。他偶尔会在一片阴影下暂停,回头瞥一眼,那双在水中依旧锐利的眼睛确认林威没有跟丢,便会打个简洁的手势,示意下一步的方向。
很快,后方传来了更为嘈杂和密集的“噗通、噗通”声,像下饺子一样。显然,追兵也纷纷跳下水了。听那搅动水流的动静,人数恐怕不下七八个之多。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林威也能感受到那股人多势众所带来的水波压力。
老鬼突然打了个强烈且明确的手势——下潜,隐蔽!他指向一丛特别茂盛、如同鬼魅般附着在一艘不知沉没了多少年、只剩下骨架的沉船残骸上的水草。那丛水草颜色深黑,面积巨大,是绝佳的藏身之处。
两人迅速下潜,蜷缩在冰冷的沉船骨架和厚实的水草阴影之下,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林威屏住呼吸,尽量减少身体的动作,连心跳声都觉得响得吓人。冰冷的河水不断带走体温,让他开始感到一丝麻木。
几道手持鱼叉、短刀的黑影,从他们头顶上方不远处游了过去。这些水下打手显然也受过一些训练,搜索得相当仔细,不像是在应付差事。他们分散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其中一个打手,似乎觉得这片水草特别可疑,竟然举起手中的鱼叉,朝着水草丛里胡乱地、用力地捅了几下!
“噗!噗!”鱼叉刺破水草,发出沉闷的声响。最近的一次,那锋利的叉尖几乎是擦着林威的小腿外侧划过,冰冷的金属触感隔着裤子都让他寒毛直竖!只差了不到半尺!
林威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绷紧如铁,握着分水刺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几乎要忍不住暴起发难!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看到了旁边老鬼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和警告,死死地压制住他冲动的念头......不要动!
或许是这片水草实在太厚,或许是那打手只是随意试探,他捅了几下毫无发现,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和其他同伴打了个手势,朝着另一个方向继续搜索过去。
等那几道黑影彻底消失在浑浊的水域深处,水流的扰动也逐渐平息,老鬼才缓缓做了一个“安全”和“行动”的手势。但他接下来的举动,却让林威微微一愣。老鬼并没有选择去追踪、偷袭那些分散开的打手,而是朝着林威一招手,两人像两条真正无声无息的水蛇,悄然朝着那两艘乌篷船停泊的大致方向潜游过去!
林威瞬间明白了老鬼的意图!“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或者说,在这水底下,毁掉对方的船,就等于斩断了他们的腿脚和退路!在这片岔路繁多、地形复杂的芦苇荡水道里,一旦没了船,这些下了水的打手,就算人数再多,也成了迷失方向、任人宰割的瓮中之鳖!老鬼这是要直击要害!
两人小心翼翼地潜回靠近河湾的水域。那两艘乌篷船果然还并排停在稍微开阔的水面,船体随着微澜轻轻晃动。船板上还留着三四个看守,他们手持弓弩或长矛,正紧张地注视着四周的水面,交头接耳,显然因为同伴下水久无音讯而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们完全没有料到,致命的威胁并非来自前方或两侧,而是来自他们船底之下的幽暗水域。
老鬼贴近林威,在水下指了指其中一艘船的船底,然后做了个用分水刺反复凿击的动作,又指了指林威,示意这艘交给他。然后老鬼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另一艘船。
林威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深吸一口那带着泥腥味的、冰冷的空气,努力压下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加速的心跳,悄无声息地潜到自己负责的那艘乌篷船的船底。船底木板上覆盖着一层滑腻厚厚的青苔,摸上去让人很不舒服。他选了一个靠近船体中部、看起来木板接缝可能比较薄弱的位置,反手紧握住老鬼给的那把沉甸甸的分水刺,将全身的力气贯注于手臂,腰腹发力,狠狠地朝着木质船板凿了下去!
“咚!”
一声沉闷而扎实的响声在水下传播开去,似乎连船体都轻微震动了一下。分水刺尖锐且坚韧的头部成功扎入了船板,但感觉阻力巨大。这船板比想象中要厚实!想要彻底凿穿,绝非一两下就能成功,需要持续的努力和消耗大量的体力。
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另一艘船的船底方向,也传来了类似的、但节奏更快、力道似乎也更沉猛的闷响。“咚!咚!咚!”老鬼显然比他更有经验,效率也高得多,仿佛知道哪里是船板的软肋。
“水下!水下有动静!”船板上的看守终于听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声响,其中一个耳朵尖的立刻惊恐地大叫起来,“在船底!有人凿船!”
“在哪?在哪?”其他看守顿时乱作一团,有人慌慌张张地趴在船舷,试图看清水下;有人则举起长矛,朝着船体周围的水面下胡乱地、毫无章法地捅刺起来,激起一片片水花。
一支长矛带着一股水流,擦着林威的肩头刺了过去,吓得他猛一缩身。他强忍着缺氧带来的眩晕感和刺骨的寒冷,不顾一切地继续奋力凿击!一下,两下,三下……他感觉自己手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酸胀颤抖,肺里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木屑开始在水中漂浮起来,那个被他凿击的点位,逐渐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凹坑。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异响从老鬼那边传来!
林威感觉到那边船体猛地一震!紧接着,一股明显浑浊且夹杂着大量气泡的水流从另一艘船的船底某个破口汹涌而出!
老鬼得手了!
“漏了!船漏了!快!快找东西堵住!”另一艘船上瞬间炸开了锅,惊慌失措的喊叫声、杂乱的脚步声、寻找堵漏物的碰撞声响成一片。
这消息如同给林威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精神大振,咬紧牙关,拼尽肺里最后一点气息和手臂残余的所有力气,像是疯了一样,将分水刺对准那个已经有所破损的凹坑,连续不断地、疯狂地凿击!
“咚!咚!咔嚓......!”
终于,一声更为清脆的破裂声响起!他手中的分水刺猛地一轻,前端彻底穿透了船板!一个拳头大小的破口赫然出现!一股强大的吸力瞬间从破口内部传来,浑浊的河水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倒灌进船舱内部!
“这边!这边也漏了!堵不住了!完了!”林威这艘船上的看守发出了绝望的哀嚎,声音充满了恐惧。
成功了!林威心中一阵狂喜,但强烈的窒息感也随之达到顶峰。他不敢有丝毫停留,双脚用力猛蹬船底,借助反推力迅速脱离了破口区域,朝着老鬼之前用手势约定的下游一处有水草标记的汇合地点奋力游去。
“噗哈......!”
他猛地从水下冒出头来,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张大嘴巴,贪婪地、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涌入火辣辣的肺部,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带来了劫后余生的眩晕感。他回头望去,只见那两艘乌篷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下沉,船上的打手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哭爹喊娘,有的试图用木桶舀水,有的则已经不顾一切地跳进河里,在水面上徒劳地扑腾着,乱成一锅粥。
老鬼也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不远处的水面冒出头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甩了甩头,看着那边船倾人落的混乱景象,咧开嘴,露出那口标志性的黄牙,无声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充满了野性和不屑。
“走!”老鬼对着林威一挥手,声音沙哑却带着胜利后的干脆。两人不再理会那些在水里成了落汤鸡、失去威胁的打手,调整了一下呼吸,重新朝着小木船隐藏的那片芦苇荡方向游去。
解决了追兵,两人费了些力气才在茂密的芦苇丛中找到被巧妙遮掩起来的小木船。爬上岸,浑身湿透,冰冷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清晨的寒风一吹,两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牙齿格格作响。但经过刚才那场短暂而激烈的水下搏杀,他们的眼神却都比之前更加锐利,闪烁着一种经过实战洗礼后的冷冽光芒。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老鬼啐了一口带泥的河水,弯腰检查了一下船尾那支深深钉入木板的弩箭,双手握住,猛地一用力,“嘎吱”一声将其拔了出来,随手扔进河里。他仔细看了看箭孔,幸好船体厚实,受损并不严重,不影响航行。“这下清净了。李德山和杜彪就算气得跳脚,短时间内,也别想再往这片鸟不拉屎的老水道派人了。够他们抓瞎一阵子的!”
林威一边用力拧着湿透的衣服下摆,哗啦啦挤出水滴,一边回想刚才水下惊险的一幕,尤其是那差点捅到自己的鱼叉,仍有些心有余悸,他看向老鬼的眼神充满了敬佩:“鬼叔,您……您怎么对这片水底下那么熟悉?简直像在自家后院一样。”
老鬼拿起船桨,开始划船,让小船重新驶入主河道,闻言含糊地哼了一声,似乎不太想深谈:“哼,老子年轻时,在这运河底下摸爬滚打,摸过的好东西、见过的怪事,比你小子吃过的饭都多。这算个啥。”他顿了顿,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催促道,“别光顾着说话,赶紧把湿衣服换了!包袱里还有套干的。别他娘的铁账册还没摸到边,自己先冻病趴窝了,那才叫冤!”
林威知道老鬼不想说,便也不再追问,依言在摇晃的船尾打开那个油布包裹的包袱,里面果然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虽然粗糙但干燥的布衣。他赶紧脱下湿透冰冷的衣服,换上干爽的,虽然布料硬了些,但温暖的触感瞬间驱散了不少寒意,身体也不再那么发抖了。经过刚才那场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水下搏杀,他对这个来历神秘、脾气古怪、却本事高强的老鬼,除了最初的警惕和利用之外,真切地多了几分信任和由衷的敬佩。
小船继续在似乎永无止境的迷雾中穿行,但之后的旅程,果然如同老鬼所说,平静了许多。河面上再没有出现不速之客,只有无尽的灰白和死寂。老鬼也不再哼唱那苍凉的船歌,只是沉默地、有节奏地划着桨,那双眼睛依旧如同最警惕的老猎犬,不时扫视着雾气弥漫的前方和两侧,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直弥漫不散的浓雾,似乎终于变得淡薄了一些,前方灰白色的视野尽头,一个黑沉沉的、巨大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如同一条匍匐在河心沉睡的远古巨兽,散发着荒凉、古老而危险的气息。
“到了。”老鬼划桨的动作慢了下来,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混合了追忆、敬畏和凝重的复杂情绪,“前面那个岛,看见没?就是河神庙所在的地方。”
林威精神陡然一振,所有的疲惫和寒冷仿佛瞬间被驱散。他挺直脊背,极目远眺。那岛屿看起来面积不小,但上面植被异常茂密疯长,层层叠叠的树木和藤蔓几乎吞噬了一切,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工建筑的痕迹,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和荒芜。随着小船逐渐靠近,一股混合着潮湿水汽、腐烂草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尘埃般的特殊气息,隐隐约约地随风飘来,钻进鼻腔。
老鬼没有将小船直接驶向岛屿的正面,而是操控着它,熟练地绕向了岛屿背阴的一面。这里光线更加昏暗,岸壁陡峭,布满了滑腻的青苔。他小心翼翼地用船桨拨开垂挂下来、如同门帘般的浓密藤蔓和几块看似随意、实则可能有意摆放的乱石,露出了一个极其隐蔽的、仅容小船通过的狭小湾口。
“跟紧,这里暗礁多。”老鬼低声道,驾船技术精湛,小船如同游鱼般,悄无声息地滑进了这个天然的隐蔽港口,最终停靠在一片浅浅的、布满鹅卵石的滩涂上。
“把船藏好,不能留任何痕迹。”老鬼率先跳下船,踩在冰冷的浅水里,语气不容置疑。
两人合力,将湿漉漉的小木船彻底拖离水面,拖到岸上更高处的灌木丛中。然后搜集来大量的树枝、藤蔓和落叶,仔细地将小船覆盖、伪装起来,直到从外面看去,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做完这一切,老鬼站在被掩盖好的小船旁,转过身,面向林威,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郑重,甚至比之前面对追兵时还要凝重。他沉声道:“小子,听着,这是我最后提醒你一次。这座庙,荒废了几十年了,里面到底是什么鬼样子,谁他娘的也不知道!除了老帮主可能设下的一些要人命的古老机关埋伏之外,这么多年,说不定早就被什么毒蛇、恶虫,甚至更邪乎的东西占了窝。而且,杜彪的人虽然被我们暂时甩掉了,但保不齐黄锦或者李德山还安排了别的后手,有别的眼睛在暗处盯着这片地方。”
他盯着林威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进去之后,收起你的好奇心,管好你的手脚!一切听我的指挥!手要给老子稳住了,别乱碰东西!眼珠子放亮一点,耳朵竖起来!脚步放轻,像猫一样!感觉不对,立刻后退!明白了吗?”
林威能感受到老鬼话语里的分量和绝非危言耸听的警告,他深吸一口岛上冰凉而带着腐殖质气息的空气,重重地点了点头,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掐进了掌心:“我明白,鬼叔!我都听您的!”
“好!”老鬼不再多言,从腰间再次抽出了他那把看起来其貌不扬、但刚才在水下立下大功的分水刺,紧紧握在手中,“跟紧我,咱们这就进去看看,赵四那条汉子用命换来的这把钥匙,到底能打开一扇什么样的门,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玩意儿!”
两人一前一后,拨开齐腰深、带着露水的荒草和无数纠缠拉扯、如同绊马索般的坚韧藤蔓,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岛屿深处、那座早已被时光和野蛮生长的自然之力彻底吞噬掩埋的河神庙,小心翼翼地前进。
周围寂静得可怕。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这片土地和浓雾吸收了。只有他们踩在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枯枝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自己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预示着一段充满未知危险的探索,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