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退去,内室的门被轻轻合上。
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
董昭没有走,他看着紧闭的房门,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司马懿同样留了下来,站在廊下,沉默不语。
“仲达,你怎么看?”董昭压低了声音,走到司马懿身旁。
“魏王……龙体堪忧。”司马懿的声音没有起伏。
“我说的不是这个!”董昭有些烦躁,“我是说眼下的局势!”
他指了指长安城的方向,又朝东边比划了一下。
“刘备在汉中虎视眈眈,孙权小儿又拿下了合肥,兵锋直指淮南。我们现在,该先打哪个?”
董昭的观点很明确:“孙权威胁更大!合肥一丢,整个淮南都成了筛子。要是让他再往北,打进徐州,那青、兖腹地就危险了!必须先集结重兵,把孙权打回去!”
司马懿摇了摇头。
“公仁此言差矣。”
“哦?仲达有何高见?”董昭侧过身,看着他。
“孙权,不过是疥癣之疾。刘备,才是心腹大患。”司马懿的语调依旧平缓,但内容却让董昭心头一跳。
“刘备占据汉中,自称汉中王,打的是兴复汉室的旗号。这旗号,太能唬人了。”
“天下间,心怀前汉的人,还有不少。一旦刘备从汉中出兵,效仿高祖还定三秦的旧事,关中会有多少人望风而降?你想过没有?”
“孙权呢?”司马懿反问,“他凭什么?江东孙氏,三世在野。他拿什么号令天下?他就算拿下了徐州,也不过是又一个地方诸侯,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董昭的脸色变了变。
司马懿的话,戳中了他最担心的地方。
这些天,长安城里已经有了一些风言风语。
有人私下里议论,说魏王接连兵败,怕是天命不在曹氏了。
甚至有人偷偷说,刘备汉室宗亲,连克强敌,说不定真能三兴大汉。
这种话,最是诛心。
曹操起家,靠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可现在,刘备自己竖起了“汉”字大旗,反而显得曹操这边,成了“汉贼”。
人心,是最难测的东西。
董昭叹了口气:“仲达所言,不无道理。可刘备若要出关中,也不是易事。我们有关隘之险,有十万大军。他想打进来,也得啃下一嘴血。”
“那若是关中的百姓,都盼着他来呢?”司马懿又抛出一个问题。
董昭沉默了。
“为今之计,”董昭思索了许久,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不如……将关中百姓,尽数迁往关内。坚壁清野,不给刘备留一针一线,一人一户。他就算打下空城,也无济于事。”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
这几乎等同于,要放弃关中。
“万万不可!”司马懿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还要激烈。
“为何不可?”
“公仁,你这是在告诉天下人,我大魏怕了刘备!是在告诉关中的将士,我们随时准备放弃他们!”司马懿的语速快了几分。
“此令一出,不等刘备打过来,关中自己就先乱了!军心一散,潼关、函谷关,还守得住吗?”
“届时,百姓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绵延数百里,如何管理?一旦发生民变,或是被刘备的轻骑一冲,后果不堪设想!”
董昭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他知道司马懿说的是对的。
迁徙百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于登天。
可不迁,又能怎么办?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刘备拿下关中,尽得此地的人口和钱粮,重演当年刘邦的霸业?
两人在廊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风,吹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萧瑟凄凉。
内室里,曹操并未睡着。
他靠在床头,双眼望着帐顶的纹路,脑子里一团乱麻。
董昭和司马懿在门外的争论,他断断续续听见了一些。
迁徙关中百姓?
这个念头,他不是没有过。
但他不敢。
正如司马懿所说,这个口子一开,人心就散了。
他曹操纵横一生,什么时候需要靠迁徙百姓来保全自己了?
这要是传出去,他这张老脸往哪搁?
可不迁……
他仿佛已经看到,刘备的大军如同潮水般涌入关中,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那场景,光是想一想,就让他心口发堵。
脑袋,又开始一阵阵地抽痛。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一个笼子里,四面八方都是墙,找不到一个出口。
打孙权?
关中空虚,刘备趁虚而入怎么办?
打刘备?
孙权在淮南坐大,捅穿了腹地怎么办?
防守?
两线作战,兵力分散,粮草告急,又能守多久?
他这一生,经历过无数次危机。官渡之战,兵力粮草远逊于袁绍。赤壁之战,一场大火烧掉了他统一天下的梦。
可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感到如此的无力。
身体的衰败,就像一个无形的枷锁,锁住了他的雄心,也锁住了他的决断。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身边的这些人,还有几个是真心为他着想的。
曹丕,曹植,还在为世子之位明争暗斗。
朝中的大臣,有多少人已经开始为自己找好了下家?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他抓起床边的一方丝帕,捂住嘴。
摊开手,帕上一片刺目的殷红。
“时日……无多了……”
曹操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必须在自己倒下之前,为大魏,为曹丕,扫清一条路。
可这条路,在哪里?
司马懿在门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一个疯狂的念头,其实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放弃关中。
收缩兵力,固守潼关、函谷关。
然后,集结所有能动用的力量,不计代价,先南下,一举击溃孙权,彻底解决东面的威胁。
只要能打垮孙权,尽得江淮之地,就算丢了关中,大魏的根基依然稳固。
到那时,再回过头来,和占据关中的刘备,划黄河为界,慢慢对峙。
这个计策,够狠,也够险。
但他不敢说。
“放弃关中”这四个字,谁提出来,谁就要背上千古骂名。
这个责任,太重了。
他司马懿,背不起。
魏王,现在这个状态,怕是也下不了这样的决心。
所以,只能耗着。
耗到最后,看谁先撑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