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孙子受伤回家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军区大院。
这年头,邻里关系紧密,尤其是老一辈革命家庭之间,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情分。
于是,从顾安东到家第三天起,家里的门槛就差点被踏破了。
“哎呦,老嫂子,听说安东回来了?还受了伤?这孩子,真是受苦了!”
“顾伯伯,我妈让我送点鸡蛋来,给安东补补身子。”
“安东呢?快让我们看看,伤哪儿了?严不严重?”
七大姑八大姨,父母辈的同事战友,络绎不绝。问候是真心的,关切是温暖的,但架不住人多啊。
顾安东一开始还强打精神,靠在沙发上,一遍遍重复着简化版的“火车惊魂”和“勇斗歹徒”,顺带展示一下自己手上和腿上的“勋章”。
可连续两天下来,他脸都快笑僵了,嗓子也有些发干,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珍稀动物。
“……李阿姨,王叔叔,你们坐,喝茶……”顾安东看着又一波访客进门,感觉头皮都有些发麻,求助的目光投向正在张罗泡茶的奶奶。
顾奶奶哪里不懂孙子的窘迫,心里既心疼又有点好笑。她趁着给客人倒水的间隙,悄悄对顾安东使了个眼色,又朝后门努了努嘴。
顾安东心领神会,如蒙大赦。他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李阿姨,王叔叔,你们先坐,我……我伤口有点不舒服,得回屋换下药。”
说完,也不等回应,就装作一瘸一拐地,迅速“挪”回了自己房间。
一关上门,他长长舒了口气,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客厅里隐约传来的寒暄声,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得“战略转移”。
正琢磨着,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了进来,是他表姑家的儿子,刚上初中的表弟小斌。小家伙眼睛亮晶晶的,压低声音:“哥,憋坏了吧?奶奶让我来看看你。”
顾安东一把将表弟拉进来,关好门,压低声音:“小斌,帮哥个忙,咱俩溜出去透透气?”
小斌一听,眼睛更亮了,兴奋地直点头:“好啊好啊!哥,咱去哪儿?”
“去吃烤鸭!哥请客!”顾安东早就想这一口了,在乡下的时候,梦里都惦记着那口酥脆的鸭皮和甜面酱的味儿。
两人悄悄计划好,由小斌打掩护,趁奶奶在客厅“稳住”访客,顾安东借口上厕所,从后门溜走,在院子外的胡同口汇合。
计划执行得很顺利。十几分钟后,兄弟俩已经坐在了驶往王府井方向的公交车上。车窗开着,带着城市烟火气的风灌进来,吹散了连日来的憋闷,顾安东觉得连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哥,你这招金蝉脱壳真高!”小斌一脸崇拜。
“那是,跟你哥学着点。”顾安东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随即又龇牙咧嘴地扶了扶隐隐作痛的腿,“就是这‘壳’有点沉。”
到了全聚德,店里人声鼎沸,香气四溢。顾安东也没讲究,没要包间,直接在热闹的大堂里找了个靠墙的桌子坐下。他现在反而喜欢这种烟火气,比家里那种被“重点关照”的氛围自在多了。
“服务员,两只烤鸭,荷叶饼、甜面酱、葱丝黄瓜条都要,再来个鸭架汤!”
顾安东熟门熟路地点了菜,颇有几分“爷今天就要吃痛快”的架势。
小斌兴奋地搓着手:“哥,两只咱俩吃得完吗?”
“放心,敞开了吃,吃不完打包带回去给奶奶他们尝尝。”顾安东大手一挥,颇有几分“暴发户”的豪气。其实他心里清楚,这顿烤鸭,吃的不仅是味道,更是一种久违的自由和放松。
烤鸭很快上桌,师傅片鸭子的手艺娴熟,刀光闪动,片片带皮鸭肉薄厚均匀,码放得整整齐齐。兄弟俩也顾不上说话,卷起饼来就大快朵颐。酥脆的鸭皮蘸上白糖,入口即化;肥嫩的鸭肉裹着甜面酱、葱丝、黄瓜条,塞满口腔,满足感油然而生。
“唔……好吃!还是这味儿正!”顾安东满足地喟叹一声,感觉下乡都亏待的肠胃都得到了慰藉。
正吃得酣畅淋漓,门口一阵喧哗,又进来几个人。顾安东随意一抬眼,目光与其中一人对上,双方都愣了一下。
进来的是三个年轻人,穿着时下最流行的的确良衬衫和军裤,为首的那个,身材高挑,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骄矜之气,正是和周志成。他旁边跟着的,点头哈腰一脸谄媚的,是王路波。还有一个面生的,大概是新跟着他们混的。
周志成家世更好些,性子也傲,拉帮结派,是院里同龄人里的“头儿”。顾安东性子里有股不愿屈从的倔强,两人之间摩擦不断,顾安东当初决定下乡,多少也有点避开这滩浑水、不想跟他们同流合污的意思。
此刻,周志成显然也看到了顾安东,以及他放在旁边凳子上的拐杖和手上明显的纱布。他眼神在顾安东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那目光冷淡得像是在看一个不相干的物件,连一丝波澜都没有,随即就面无表情地移开,径直朝着里面预留好的包间走去,仿佛顾安东只是空气。
倒是王路波,脚步顿了一下,那双小眼睛在顾安东和他面前的烤鸭上溜了一圈,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神情。他没有跟着周志成进包间,反而脚步一拐,晃悠到了顾安东他们这桌,一屁股就坐在了顾安东旁边的空凳子上。
“哟嗬!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院儿里的大英雄,顾安东嘛!”
王路波拖长了音调,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桌人听见,语气里的挑衅意味十足。他歪着头,打量着顾安东手上的纱布和靠在墙边的拐杖,嗤笑一声:
“啧啧,这是怎么话说的?听说在乡下混得风生水起,怎么着,让人给揍成这样了?瞧这狼狈样儿!以前跟我们在城里混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出息’过啊?”
小斌年纪小,没见过这阵仗,吓得停下了咀嚼,紧张地看着表哥。
顾安东拿着卷了一半的烤鸭饼,动作停都没停,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将饼塞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完,咽下去,又拿起桌上的毛巾擦了擦手。
然后,他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王路波,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抬起那只缠着纱布的右手,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脸颊,又指了指自己的腿,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王路波,你管这叫狼狈?”他顿了顿,眼神里透出一种王路波无法理解的认真和……骄傲?
“我告诉你,这不是挨揍留下的伤,这是勋章。”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王路波耳中,也落入了旁边几桌悄悄竖起耳朵的食客耳中。
“勋章?”
王路波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刚想继续嘲讽,但对上顾安东那双平静却带着某种力量的眼睛,他那些准备好的刻薄话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
那眼神,和他熟悉的城里混混打架斗狠后的眼神完全不同,没有戾气,没有虚张声势,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顾安东没再理会他,自顾自地又卷了一块烤鸭,对小斌说:“快吃,凉了皮就不脆了。”
王路波被晾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他憋了半天,愣是没想出一句能扳回场面的话,最终只能悻悻地“哼”了一声,站起身,灰头土脸地快步走进了周志成他们的包间。
一进包间,王路波就迫不及待地抱怨:“周哥,你看见顾安东那小子那德行了吗?狂什么狂!不就是受了点伤,还‘勋章’?我呸!”
周志成坐在主位,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外面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放下茶杯,眼皮微撩,看了王路波一眼,语气平淡无波:
“人各有志。”
短短四个字,听不出喜怒,却让还想继续煽风点火的王路波瞬间闭上了嘴。他摸不准周志成的心思,但能感觉到,周哥对顾安东的态度,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包间外,顾安东和小斌继续享受着他们的烤鸭大餐,仿佛刚才的小插曲只是调味料里多了一点无关紧要的胡椒面。
“哥,你真厉害!刚才那家伙脸都气绿了!”小斌一脸解气的表情。
顾安东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又卷好一块烤鸭,递到小斌嘴边:“多吃点,长身体。”
他心里明白,他和周志成、王路波他们,早已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