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叔的木柜最顶层积了十年的灰,我搬来梯子时,清媛正蹲在地上捡桂花——巷口的桂树落了一地金黄,她用鹅黄色绢帕包了小半袋,说要酿罐桂花蜜给周叔润喉。慢着,那柜门铰链松了。周叔抱着铜锤站在梯子下,指甲盖里还嵌着清晨修青瓷碗时蹭的淡青色瓷粉,当年你爷爷怕我乱翻,特意把木盒锁在最上面。我踮脚够到那只老榆木盒,盒身裂着三道细缝,像爷爷晚年干瘦的掌纹,盒面上刻的纹样集三个瘦金体字,是爷爷在苏州学手艺时,跟着老秀才练了三年的成果——笔锋里还藏着当年的墨香。
掀开盒盖的瞬间,一股陈墨味撞进鼻尖,像撞进了1943年的暮春。线装册页泛着旧旧的米黄色,纸边有几个虫蛀的小圆洞,像谁偷偷咬了一口的桂花糕。第一页是爷爷画的缠枝莲,墨色浓淡得宜,每片花瓣的尖儿都沾着点细碎的朱砂——周叔凑过来,手指抚过朱砂点:这是你奶奶当年绣围裙剩下的线头,爷爷偷着蘸了,给纹样点的花心。我小时候学画这纹,手总抖,爷爷就握着我的手,沿着花瓣的轮廓慢慢描,说要把奶奶的温度画进去他的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风,后来奶奶走了,我每次画缠枝莲,都像握着她的手。
清媛蹲在我身边,长发垂下来,扫过我手背。她指尖轻轻碰了碰第二页的云纹——那云纹像被风吹皱的江水,边缘有点毛糙,周叔,画这纹的时候,爷爷是不是在着急?周叔愣了愣,随即点头:1957年太奶奶病重,爷爷赶早班车回去,临走前要给张掌柜的茶盏补纹,手一直在抖。清媛的眉头微微蹙起,指尖顺着云纹的弧度滑动:对,就是那种慌慌的、怕赶不上的感觉,像我上次赶插画 deadline 时,铅笔都握不稳。她突然翻开自己的速写本,飞快地画了朵云,线条比册子里的更柔,却带着同样的温度,这样是不是就稳了?周叔盯着那朵云,喉咙动了动:像......你奶奶当年绣的围裙边。
周小杰抱着笔记本电脑进来时,阳光刚好爬上清媛的发顶,把她的长发染成了金褐色。爸,文化局要补充纹样的传承脉络。他把电脑放在八仙桌上,屏幕里是个列满项的Excel表,我把爷爷的纹样都拍了高清照,现在需要补每款纹的故事。周叔翻开第三页,那是个像猫又像虎的小兽纹样,耳朵尖儿上有撮毛:1969年我要上山下乡,爷爷连夜画的,说小兽能守着你。后来我在乡下摔破了瓷碗,就用这纹补的,现在那碗还在我床头柜里——碗底的小兽,比当年画的更清楚。周小杰把故事输进表格,指尖在键盘上敲得飞快,等下我把这些做成电子册,加个关键词搜索,年轻人想找什么纹,一搜就有。
我举着手机,镜头对准清媛。她正趴在桌上临摹缠枝莲,铅笔在纸上蹭出细细的声,睫毛上沾着点桂粉,鼻尖因为专注微微皱着。清媛,你画的时候,有没有觉得......我把手机凑到她眼前,屏幕里的她眼睛发亮,像在和谁说话?她放下铅笔,指尖沾着石墨,在我手背上轻轻画了朵小云:嗯,像爷爷在旁边说,我说我知道;他说要记着巷口的桂树,我说我记着她翻到纹样册最后一页——那是片空白,纸边还留着爷爷当年裁纸的毛边,周叔,这页留给谁?周叔摸着空白页,指腹蹭过纸纹:留给你们,留给安东尼奥,留给所有愿意坐下来画纹样的年轻人。纹样不是死的,是要的——你得把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温度填进去,它才会活。
傍晚的风裹着桂香钻进巷子,我们把纹样册摊在青石板台阶上。夕阳把每一页都染成了橘红色,缠枝莲的朱砂点像要渗出来,云纹的边缘泛着暖光,小兽的眼睛里藏着星星。周叔用铜锤在地上画了个缠枝莲的轮廓,清媛用彩色粉笔描了边,周小杰举着手机拍视频,说要发在启明斋的新公众号上。你看,这纹从爷爷的笔里,到我的铜锤上,到清媛的画里,再到小杰的镜头里。周叔坐在台阶上,把铜锤放在膝头,就像巷口的桂树,今年落了花,明年又开,香能飘到江对岸。
王主任的电话来得正好,他说非遗申报材料通过了初审,下周要派专家来实地考察。周小杰跳起来,把电脑屏幕转向我们——电子册里的纹样整整齐齐排列着,每一页都配着清媛画的小插画:缠枝莲旁边是奶奶的围裙,云纹旁边是爷爷赶车的背影,小兽旁边是周叔年轻时的照片。爸,你看!周叔望着屏幕,手指轻轻碰了碰奶奶围裙的插画,声音里带着颤:你奶奶要是能看见......
清媛悄悄往我手里塞了颗桂花糖,糖纸是周叔小时候偷拿的水果糖纸,皱巴巴的,却裹着刚酿好的桂香。我望着她,她望着周叔,周叔望着天上的云——那云像极了纹样册里的云纹,被风得软软的,飘向江对岸,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风掀起纹样册的空白页,清媛突然说:周叔,等我学会锔瓷,要在这页画朵桂纹——就用巷口的桂树。周叔笑着点头:好,等安东尼奥来学,让他画朵佛罗伦萨的橄榄纹,咱们的纹样册,要装下全世界的故事。
暮色里,青石板上的缠枝莲还留着粉笔印,周叔的铜锤闪着光,清媛的速写本摊在膝头,周小杰的电脑屏幕还亮着——电子册里的纹样,每一个都像在说话,说着爷爷的牵挂,说着周叔的坚守,说着我们的温度,说着所有关于的,最温柔的对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