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已经不能称之为风了。
那是空气化作的实体重锤,每一击都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长崎港外的海面像是被煮沸的沥青,黑色的巨浪翻滚着、咆哮着,将数千吨重的盖伦战舰像玩具一样抛上抛下。
如果说刚才的炮战是凡人的厮杀,那么现在,神明已经接管了战场。
“这就是……天威。”
成富茂安跪伏在禅院的地板上,瑟瑟发抖。他活了六十岁,见过无数次台风,但从未见过如此精准、如此暴虐、仿佛带着某种意志的毁灭风暴。
他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风口处的那个年轻人。
张伟依旧站得笔直。狂风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几乎要将他撕碎,但他却像是一根定海神针,纹丝不动。他手里那把折扇早已收起,取而代之的,是那本从未离身的小账本。
他在记录。
在这毁天灭地的风暴中,他在记录着每一艘船的沉没,每一笔“资产”的损耗。
“左翼三号舰,主桅断裂,丧失动力……折旧率百分之八十。”张伟喃喃自语,手中的炭笔飞快地划过,“右翼那艘,船体进水,倾覆……全损。可惜了,那一船的火炮。”
李乘风躲在柱子后面,听着这些冷冰冰的话语,只觉得比外面的风暴更让人胆寒。
在这个人眼里,难道就没有人命吗?
港口内,地狱绘卷正在上演。
西班牙舰队的阵型已经彻底崩坏。在高达十米的巨浪面前,所谓的海上战术成了笑话。那些平时引以为傲的庞大船体,此刻成了最致命的累赘。它们在狭窄的港口内互相碰撞,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砰!”
一艘西班牙战舰失控,狠狠撞上了旁边的友军。巨大的冲击力让两艘船的龙骨同时发出哀鸣,无数落水的西班牙士兵在黑色的海水中挣扎,旋即被更巨大的浪头吞没。
而在这混乱的修罗场中,还有更恐怖的东西在游荡。
林道乾的“安保部”水鬼们,就像是一群嗜血的鲨鱼。他们不需要和巨舰正面对抗,他们只需要在这些庞然大物最脆弱的时候,推一把。
一名西班牙水手刚刚抓住一根漂浮的木板,试图喘口气,一只长满老茧的手突然从水下伸出,一把抓住他的脚踝。
“噗!”
分水刺精准地刺穿了他的喉咙。水面泛起一股红浪,瞬间又被黑色吞没。
更多的水鬼潜游到那些受损船只的底部,用特制的凿子和锤子,疯狂地破坏着船底板。原本就因为风浪而扭曲变形的船体,在这些“蚂蚁”的啃噬下,终于崩溃了。
“咕噜噜……”
一艘又一艘战舰,带着满船的绝望和惨叫,缓缓沉入长崎港那冰冷的淤泥之中。
“魔鬼!这是魔鬼的法术!”
旗舰“圣马丁号”上,桑德总督已经披头散发,状若疯癫。他引以为傲的无敌舰队,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已经折损过半。而他甚至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清!
炮火?那是葡萄牙人的。
风暴?那是上帝的。
水鬼?那是……那是什么?!
“冲出去!冲出去!”桑德挥舞着断剑,嘶吼着,“哪怕只剩这一艘船!也要冲出去!”
“圣马丁号”毕竟是旗舰,用的是最好的橡木,船体坚固异常。在桑德的疯狂催促下,它竟然奇迹般地撞开了一条血路,朝着港口出口冲去。
而在出口处,阿方索的“圣母号”正横在那里,如同拦路虎。
“撞沉它!”桑德双目赤红,“为了西班牙!”
“圣母号”上,阿方索爵士也杀红了眼。他的船已经在风暴中受损严重,但他却让人把自己绑在主桅上,狂笑着迎接最后的碰撞。
“来啊!你这个西班牙杂种!来拥抱上帝吧!”
两艘当世最顶级的巨舰,在台风眼的边缘,即将发生最惨烈的一撞。
就在这时。
“轰——!!!”
一声比雷鸣还要响亮百倍的爆炸声,从港口深处传来。
那不是火药爆炸。
那是……火。
铺天盖地的火。
锅岛家准备的那些火船,那些装满了猛火油和硫磺的小船,在台风的助力下,不再是慢吞吞的乌龟,而是变成了一条条御风而行的火龙!
狂风助长了火势,将那些火焰拉扯成几十米长的火鞭,无视了雨水,无视了海浪,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狠狠地撞进了西班牙舰队残存的阵列中!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张伟看着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这不仅仅是物理反应,这是……化学反应。”
火船撞上了那些挤成一团的西班牙战舰。油脂在海面上扩散,火焰顺着破碎的船板、断裂的帆索疯狂蔓延。
刹那间,长崎港变成了一锅煮沸的红油汤。
那些在风暴中挣扎的战舰,瞬间变成了巨大的火炬。西班牙士兵们在火海中惨叫,有人选择被烧死,有人选择跳进风暴肆虐的大海。
无论是哪一种选择,终点都是死亡。
“圣马丁号”也没能幸免。一艘火船精准地撞上了它的左舷。大火迅速吞噬了甲板。
桑德总督看着周围的一切。火光映照在他绝望的脸上。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二十年的筹划,帝国的野心,无敌的荣耀……都在这把火,这场风,这个名为长崎的“陷阱”里,化为灰烬。
“那个明国人……”桑德突然想起了那封信,想起了那个坐在幕后操纵一切的魔鬼。
“他……才是真正的……怪物。”
桑德整理了一下自己被烧焦的领口,面对着东方,缓缓跪下。然后,将手中的断剑,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随着旗舰的沉没(或者说是燃烧着解体),这场荒诞而残酷的“拍卖会”,终于接近了尾声。
风暴依旧在肆虐,但在张伟的眼中,那已经不再是毁灭的力量,而是正在进行的“清扫工作”。
“阿方索的船怎么样了?”张伟问道。
许显纯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回大人,‘圣母号’重创,好像搁浅了。其他四艘……沉了两艘,剩下两艘也都废了。”
“荷兰人呢?”
“布罗克那老滑头跑得快,但他的一艘船被落下的桅杆砸中,估计也得大修。”
“很好。”张伟合上账本,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两败俱伤,这才是最好的‘资产重组’结果。”
“如果阿方索完好无损,他就会变成下一个麻烦。如果布罗克太强,他就会坐地起价。现在……”
张伟看着那些在浅滩上挣扎、在火海中哀嚎的欧洲人。
“现在,他们都是我的‘不良资产’了。”
他转过身,看向一直站在角落里、全身都在颤抖的夸乌特莫克。
这位阿兹特克的皇帝,死死地盯着那片火海,眼泪混着雨水流满了脸庞。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曾经毁灭他帝国的西班牙舰队,在烈火中灰飞烟灭。他看到了那些不可一世的征服者,像狗一样在泥水里求生。
“这就是……你的复仇吗?”夸乌特莫克声音嘶哑。
“不。”张伟走到他身边,伸手指向那片残骸。
“这只是利息。”
“陛下,看那里。”张伟指着几艘虽然受损严重、被火烧黑,但依然漂浮在水面上的盖伦战舰残骸。那是被林道乾的人刻意“留手”,只破坏了动力系统,却没凿穿船底的“战利品”。
“那几艘船,修一修,还能用。”
“那就是我送给你的……复国舰队的第一批‘种子’。”
“至于那些还没死的西班牙人……”张伟的眼神变得无比冰冷。
“他们不再是战士,也不再是水手。从明天起,他们就是‘大明株式会社’矿山开发部的……终身制苦力。”
“我要让他们在暗无天日的矿洞里,用他们的余生,去挖出那两百万比索的银子,来偿还这笔‘入场费’。”
风暴渐渐平息了一些,但海面上的火焰依旧在燃烧,映红了半边天。
张伟站在高台上,背对着火光,面对着那群已经被这一幕彻底震慑、甚至对他产生了一种近乎神明般敬畏的日本大名们。
他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片狼藉的战场。
“诸位股东。”
他的声音穿透了风雨,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本次‘东亚海权与战略资产配置拍卖会’……圆满结束。”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分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