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内的气氛,比林道乾跪在外面时还要压抑。
如果说林道乾带来的是“江湖”的草莽杀气,那么此刻聚集在禅房内的三位日本大名代表,带来的就是“庙堂”的冰冷与猜忌。
黑田长政、成富茂安(锅岛家家老)、岛津丰久。
九州岛最有权势的三股力量,此刻都派出了核心人物,他们直挺挺地跪坐在张伟面前,面前的茶水早已冰凉,却无人触碰。
他们都在等。
等张伟对葡萄牙人阿方So·德·阿尔布开克爵士那个狂悖条件的回复。
——“长崎港内所有信奉我主的日本教民,从今天起,都必须交由我来‘保护’。他们的税赋、他们的信仰、他们的生命,都将归于葡萄牙王室的荣光之下。”
这个条件,在第329章被张伟带回来后,就成了悬在所有日本大名头顶的一把利剑。
张伟这两天忙着“收购”林道乾,在他们看来,这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不务正业”。
终于,黑田长政再也忍不住了。他是丰臣秀吉的“干儿子”,骨子里有股傲气,此时却被逼得焦躁不已。
“张大人!”他猛地一拍地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我们坐在这里,不是为了看您喝茶的!那个阿方So,那个红毛鬼子,他要挖走我们领地的根基!”
他身旁的锅岛家老狐狸成富茂安,虽然没有出声,但也睁开了那双一直眯着的眼睛,缓缓道:“张大人,黑田大人的话虽然糙,但理不糙。肥前(锅岛领地)的教民,盘根错节,不下数万。他们若归了葡萄牙人,那还是我锅岛家的领民吗?那还是将军様的子民吗?”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森寒:“那是在我锅岛家的心脏上,插一把属于里斯本的刀!此事,绝无半点商量余地!若张大人不能处置,我锅岛家……恕难奉陪这趟浑水了!”
连一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岛津丰久,也难得地严肃起来:“萨摩虽然没有那么多教民,但也容不得外人来定规矩。”
三方施压,大有张伟一句话说错,这个刚刚捏起来的“株式会社”就要当场散伙的架势。
李乘风在一旁看得是心惊肉跳,手心全是冷汗。他死死盯着张伟,生怕这个疯子又说出什么“打包卖了”之类的混账话。
然而,张伟只是慢条斯理地放下了茶杯。
他笑了。
“诸位,稍安勿躁。”他抬眼皮,扫视着眼前这三位九州的“土皇帝”,“阿方So的条件,我也觉得,很过分。”
他先是表明了立场,让三人的脸色稍稍缓和。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嘲弄,“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想一想。他为什么敢提这个条件?”
三人一愣。
张伟不等他们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在他眼里,你们,在座的各位,九州的强者们,不过是一群可以随意拿捏的‘土着’。”
这句话,像一根钢针,扎进了三人的心里。
“他觉得,”张伟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他有五艘卡拉克船,有八百名火枪手,他就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而你们呢?你们的安宅船,在他眼里,不过是几块漂在水上的烂木头。他凭什么不傲慢?他凭什么不提条件?”
“张大人!”黑田长政涨红了脸,“我黑田家的武士,不惧一战!”
“战?”张伟失笑道,“好啊,你去战。黑田家、锅岛家、岛津家,你们三家联手,把家底都掏空,去跟那五艘海上堡垒硬碰硬。就算你们赢了,用一千条命换他八百条命,你们的安宅船全沉了……然后呢?”
张伟猛地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东亚地图前,手指重重地敲在一个点上。
“然后,西班牙那三十艘更庞大的盖伦战舰,就到门口了。”
“到时候,请问三位大人,你们拿什么来抵挡?拿你们武士的血肉,去填西班牙人的炮口吗?”
“还是说,”张伟回过头,笑容冰冷,“你们现在就准备好降表,去迎接你们的新主子?”
一连串的质问,让刚刚还义愤填膺的三人,瞬间如坠冰窟。
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是啊,打不过。
打阿方So,是惨胜。惨胜之后,面对西班牙人,就是完败。
不打阿So,是屈辱。是眼睁睁看着别人在自己领地上建立“国中之国”。
这是一个死局。
“所以……”成富茂安艰涩地开口,这位老狐狸的额头也渗出了冷汗,“我们……只能任他宰割?”
“不。”张伟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了那种“魔鬼商人”的笑容。
“宰割?不不不,成富大人,你用词不当。”他走回主位,施施然坐下,“我们不做‘任人宰割’的肥肉。”
“我们要当‘坐庄’的庄家。”
“阿So不是来提条件的,”张伟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晃,“他也不是来宣战的。”
“他……是来‘竞拍’的。”
“竞拍?”三人再次愣住。
“没错。”张w伟的眼神亮得吓人,“他那个狂妄的条件,不是‘勒索’,而是‘报价’。他为了一件‘商品’,开出了他的‘价格’。”
“商品,就是‘九州教民的保护权’。”
“而他的‘价格’,就是‘我,葡萄牙十字军,愿意为了这个商品,和你们所有人为敌’。他这是在向市场‘秀肌肉’啊,先生们。”
黑田长政和岛津丰久听得云里雾里,但老狐狸成富茂安,那双眯着的眼睛里,却猛地爆出了一团精光。他好像……抓到了什么。
“张大人,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张伟一拍桌子,下了定义,“阿So的这个‘报价’,非常好!好就好在,他为我们这场即将开场的‘拍卖会’,定下了第一个‘价格锚点’!”
“价格锚点(price Anchor)?”李乘风在旁边的小本本上,又记下了一个新词。
“对!”张伟兴奋地站了起来,像个终于等到市场的疯子,“一件商品,在它被标价之前,价值是模糊的。而阿So,这个愚蠢的、自大的、狂热的‘十字军’,他亲手,为这件‘商品’标了价!”
“他告诉了全市场——‘九州教民’这个‘资产包’,是如此的珍贵,以至于我葡萄牙不惜冒着开战的风险,也要第一个抢到手!”
“你们说,”张伟环视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当市场上第一个‘竞价者’,报出了一个‘天价’(不惜开战),那么,后面那些潜在的‘竞价者’,会怎么想?”
“他们会想,我操,这玩意儿原来这么值钱?那我岂能错过?!”
黑田长政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还……还有谁……会来竞价?”
“多得是!”张伟大手一挥,仿佛在指点江山。
“第一,西班牙人!他们和葡萄牙人是死敌,也是狂热的天主教徒。葡萄牙人想独吞这笔‘信仰资产’?西班牙人第一个不答应!”
“第二,荷兰人!”张伟的笑容变得狡黠,“我刚派人去平户‘发邀请函’了。荷兰人是新教徒,他们和天主教徒是死仇。他们不想要教民,但他们更想让天主教徒死!他们会非常乐意‘出价’,来‘购买’这个‘毁灭天主教在日势力’的机会!”
“第三,德川家康!”张伟冷笑道,“你们以为将军様为什么禁教?他比你们任何人都怕这些‘国中之国’!他巴不得把这些教民连同红毛鬼子一起赶下海!他也是‘潜在买家’!”
“所以你们看,”张伟摊开双手,总结道,“一个阿So,就把这潭水彻底搅浑了。他把一个‘烫手山芋’,变成了一个‘稀世珍宝’。他帮我们把‘负债’变成了‘资产’!”
“现在,我们,作为这件‘商品’的‘唯一合法持有者’,”他指了指黑田长政和成富茂安,“我们要做的,不是‘屈辱’,不是‘愤怒’,而是……”
“把这件商品,明码标价,摆上货架,公开拍卖!”
“噗通。”李乘风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把日本的教民……当成货物……公开拍卖?
张伟,他真的疯了!
成富茂安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颤抖着问:“那……那……用什么来‘竞拍’?用金银吗?”
“金银?”张伟不屑地嗤笑一声,“太俗了。而且,我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金银。”
他的目光转向那幅地图,转向那条从新西班牙跨越太平洋的航线。
“这场‘拍卖会’的‘入场券’,就是‘忠诚’——对‘大明株式会社’的忠诚。”
“而这场拍卖会的‘竞拍货币’,”张伟的声音陡然转冷,充满了血腥味,“是‘投名状’。”
他猛地回头,死死盯住眼前的三个日本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要让他们,用即将到来的那三十艘西班牙战舰上的……人头,来竞拍!”
“谁,在这场‘西班牙舰队围猎战’中,出的力最多,杀的西班牙人最狠,缴获的战舰火炮最丰厚……”
“谁,就能第一个,拿到‘九州信仰资产包’的……‘优先购买权’!”
“我要让他们,用西班牙人的血,来竞拍日本人的控制权!”
禅房之内,鸦雀无声。
黑田长政、成富茂安、岛津丰久,三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他们看着眼前的张伟,这个满脸微笑、说着世间最恐怖言语的明国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魔鬼。
这个人,不是商人,不是政客。
他就是魔鬼本身。
就在这死寂的恐怖中,许显纯如鬼魅般闪入,单膝跪地,声音平稳:
“大人。”
张伟从那股癫狂的兴奋中抽离出来,恢复了平静:“说。”
“株式会社‘安保部’林经理来报。”许显纯面无表情地汇报,“就在半个时辰前,葡萄牙‘圣母号’(阿方索旗舰)派出的侦察快船,在港外五十里处……‘意外’触礁。”
“船上十二名葡萄牙士兵,连同两名贵族军官,‘不幸’失踪。林经理正带人,在附近海域‘积极搜救’。”
许显纯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林经理在‘搜救’途中,‘捡到’了一个漂流的木桶。桶里,是阿方索爵士昨晚刚从澳门运来的……新鲜葡萄酒。”
张伟闻言,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转向那三位已经彻底石化的日本大daimyo,端起了那杯早已冰凉的茶,遥遥一敬。
“三位,看到了吗?”
“市场,已经开始对我的‘拍卖规则’……做出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