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长崎港便呈现出一派诡异的景象。
港口内,黑田家的武士、萨摩家的浪人,以及锅岛家派来的“协调人员”,将整个码头区围得水泄不通。福岛正则的水军,则驾驶着那些被加装了重炮、吃水线深得吓人的安宅船,在内港摆开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防御阵型。
港口外,三艘葡萄牙王室的快船,如同三只机警的海鸟,在稍远的海面上逡巡。更远处,五艘巨大的卡拉克帆船,如同五座浮动的城堡,静静地停泊在晨曦的薄雾中。它们的侧舷炮口洞开,阳光照在青铜炮身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船上,八百名全副武装的葡萄牙士兵,正等待着他们指挥官的命令。
气氛,剑拔弩张。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一艘小小的舢板,挂着一面写着“大明株式会社”的旗子,慢悠悠地从长崎港里划了出来。
船上,只坐着三个人。
张伟,一身寻常的明人儒衫,手里甚至还拿了把折扇,正对着海景指指点点,仿佛是来游湖的。
许显纯,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黑衣,抱着他的绣春刀,闭目养神,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还有一个独眼龙翻译安东尼奥,此刻他正拼命地划着桨,汗水浸透了衣背,脸上写满了恐惧。他宁可去面对西班牙人的炮口,也不想夹在张伟和那支“东方十字军”中间。
李乘风站在岸边,看着那艘越划越远的小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活了半辈子,读了半辈子圣贤书,从未想过“谈判”可以是这个样子的。这不叫谈判,这叫送死。
小船划到葡萄牙舰队前,被一艘快船拦了下来。
一名葡萄牙军官站在船头,居高临下地用生硬的汉语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张伟没答话,只是用扇子指了指自己船上的旗。
那军官看到了“大明株式会社”几个字,脸上露出一丝轻蔑。显然,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个东方商人的名号。
“阿方索爵士只见‘大明株式会社’的最高负责人。无关人等,速速退去!”
张伟笑了。他收起折扇,对安东尼奥说了几句话。
安东尼奥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扯着嗓子用葡萄牙语喊道:“我家大人说了,他就是大明株式会社的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另外,我家大人还问,你们阿方索爵士,是带了拜帖,还是带了‘咨询费’来的?”
葡萄牙快船上的人全都愣住了。
他们是来“协助”的,是来彰显葡萄牙王室天威的“十字军”,什么时候听说过见一个商贾头子还要递拜帖、交“咨询费”?
那军官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刚要发作,却见张伟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抖开来。
安东尼奥立刻配合地喊道:“这是株式会社为阿方索爵士量身定制的‘商业合作入门指南暨风险告知书’。其中包括‘紧急军事援助申请费’、‘跨国武装冲突调解服务费’、‘潜在商业伙伴资信调查费’,以及‘长崎港临时泊位及安保服务费’,合计白银二十万两。请爵士阁下先行支付,我们才好开启下一步的会谈。”
这一下,不光是快船上的人,连远处卡拉克主舰上用望远镜观察的葡萄牙人都傻了。
他们见过蛮横的,没见过这么蛮横的。他们是来耀武扬威的,结果对方先递过来一张账单。这感觉,就像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冲进一家酒馆准备白吃白喝,结果酒馆老板递给他一张单子,上面写着“进门呼吸空气费”。
主舰上,终于有了反应。一面令旗挥下,示意放行。
小舢板在无数葡萄牙士兵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缓缓靠上了旗舰“圣母号”。
张伟整了整衣衫,第一个踏上甲板。
他看到了一群盔甲鲜明、神情倨傲的葡萄牙贵族军官,以及簇拥在他们中间的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约莫二十五六岁,面容英俊,但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傲慢与狂热。他穿着一身制作精良的抛光板甲,胸前刻着巨大的十字架,左手按着剑柄,右手拿着一具小巧的黄铜望远镜。
他就是葡萄牙“东方十字军”指挥官,阿方索·德·阿尔布开克爵士。一个与他那位建立了葡萄牙东方帝国的着名祖先同名的年轻人。
阿方索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张伟,就像在看一件货物。
“你,就是那个在长崎搅动风云的明国商人?”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贵族特有的腔调,充满了优越感。
“商人,这个词不准确。”张伟微笑着摇了摇头,通过安东尼奥翻译道,“我是规则的制定者,和价值的发现者。你可以称我为……市场经理。”
阿方索皱了皱眉,显然没听懂这套说辞。他也不想懂。
“我不管你是什么经理。”他向前一步,逼视着张伟,“我奉葡萄牙国王与澳门总督之命,前来维护上帝在东方的秩序。西班牙人是我们的敌人,也是你的敌人。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宣誓效忠葡萄牙王室,并将你在长崎的所有力量交由我指挥。作为回报,在击溃西班牙人之后,我会请求总督阁下,赐予你澳门荣誉市民的身份,并允许你的商船,悬挂我主的十字旗。”
他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在谈判,而像是在施舍。
跟在他身后的老船长迪奥戈,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向张伟使眼色,示意他先服个软。
然而,张伟却像是没看见一样,他脸上的笑容反而更浓了。
“爵士阁下,我想您可能误会了三件事。”
张伟伸出一根手指:“第一,西班牙人不是我的敌人,他们是我的客户。一个试图赖账,并且想要掀桌子的坏客户。而你们,是另一批闻着味儿赶来,想要低价收购不良资产的投机者。”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我不需要效忠任何人。因为在这里,我就是规则。我的力量,也不需要交由任何人指挥。事实上,是你们需要我的‘指挥’,才能在这场游戏中活下来,并且赚到钱。”
阿方索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手握住了剑柄。甲板上的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周围的士兵全都举起了火枪。
张伟仿佛毫无察觉,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所谓的‘恩赐’,那个澳门荣誉市民的身份,还有什么十字旗,在我看来,一文不值。”
他的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阿方索的脸上。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正事。”张伟从许显纯手中接过那份新写的“账单”,递了过去,“这是你们入局的门票。二十万两白银,或者等值的货物。付了钱,我们就是合作伙伴。不付钱,你们就是非法闯入我们商业区域的武装团伙。对于这种团伙,我们株式会社的安保部门,有权采取一切必要的‘清理’措施。”
阿方索死死地盯着张伟,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征战多年,还从未受过如此的羞辱。一个东方的“商人”,竟敢当着他八百名士兵的面,向他勒索?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阿方索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一声令下,就能把你的小舢板连同你一起,轰成碎片!”
“你可以试试。”张伟摊了摊手,一脸的无所谓,“不过我得提醒你,在你下令之前,最好先问问你身后的迪奥戈老船长。问问他,西班牙那艘圣地亚哥号的船舵,是怎么掉下来的。再问问他,西班牙船长莫拉莱斯,是怎样‘自愿’地将船上的二十四门加农炮、所有火药和海图,‘赠送’给我们株式会社,作为破坏市场秩序的赔偿金的。”
张伟的目光转向迪奥戈。
老船长浑身一颤,在阿方索质询的目光下,艰难地点了点头。
阿方索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丝惊疑所取代。他知道迪奥戈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一炮卸掉一艘盖伦船的船舵?这是什么魔鬼般的炮术?
“爵士阁下,生意就是生意。”张伟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魔鬼的低语,“我这里,有关于那支即将到来的西班牙舰队的全部情报。他们的航线,他们的补给点,他们的作战计划,甚至他们在日本的内应名单。这份情报,我原本打算卖给你们葡萄牙人,帮你们一劳永逸地解决掉你们最大的竞争对手。”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们的到来,让情况变得复杂了。我这个人,最讨厌复杂。所以,我需要一笔‘复杂情况处理费’,来平复一下我受惊的心情。”
“二十万两,买一个让西班牙无敌舰队在东方全军覆没的机会,顺便还能接手他们所有的贸易航线和市场份额。爵士阁下,这笔买卖,你觉得……贵吗?”
阿方索沉默了。他的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个明国人是个疯子。但他的直觉却在尖叫,这个疯子说的是真的。
他所代表的那个古老、骄傲、以信仰和利剑征服世界的逻辑,在眼前这个东方人所构建的,一个由金钱、信息和契约组成的全新逻辑面前,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
他想拔剑,将这个满嘴“客户”、“费用”和“市场”的家伙劈成两半。但他更想知道,那份能让西班牙舰队覆灭的情报,到底是什么。
许久,阿方索松开了紧握剑柄的手。
他没有去看那份账单,而是死死盯着张伟,提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问题。
“情报,我可以买。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长崎港内,所有信奉我主的日本教民,从今天起,都必须交由我来‘保护’。他们的税赋、他们的信仰、他们的生命,都将归于葡萄牙王室的荣光之下。”
此言一出,连迪奥戈都变了脸色。
张伟,笑了。
他知道,这条年轻的鲨鱼,终于开始学着出价了。
只不过,他出的这个价,不是付给张伟的,而是要从别人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