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乌特莫克想死。
这个念头,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沉在他那早已化为死水的心湖里。
但藤吉郎显然不打算满足他这个最后,也是唯一的要求。
“死?”藤吉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陛下,您现在可是我们最珍贵的‘无形资产’,您的生命,已经不再属于您自己,而是属于我们整个‘叁号项目’的全体股东。”
他蹲下身,隔着囚笼的栅栏,与夸乌特莫克平视。
“您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为我们的资产负债表,创造着利润。
您就这么死了,让我们怎么跟投资者交代?这属于严重的‘资产流失’,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
安东尼奥硬着头皮,把这通歪理翻译了过去。
夸乌特莫克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那双死灰色的眼睛里,终于又冒出了一点火星,那是被极致的荒谬和羞辱点燃的怒火。
他猛地扑向栅栏,用尽全力将头撞在坚硬的木头上,发出一声闷响。
“拦住他!”藤吉郎吓了一跳,赶紧下令。
几个武士七手八脚地冲上去,将发疯的夸乌特莫克死死按在地上。
“给他上最好的药,找最好的医生!”藤吉郎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告诉医生,这颗脑袋,比我的脑袋都金贵!要是磕出个好歹,我要他们的脑袋!”
看着被重新捆绑结实,嘴里塞上布团,却依旧用那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瞪着自己的夸乌特莫克,藤吉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松了口气。
“有活力,是好事。”他对黑田官兵卫说,“说明这件‘商品’的‘品相’还没坏。
就怕他真的心如死灰,那才不好‘包装’。”
黑田官兵卫在一旁,默默地将“品相”这个词记在了小本本上。
他觉得,自己跟着这位主公,每天学到的新词,比过去十年都多。
几天后,一支奇怪的队伍,从平户港出发,浩浩荡荡地向着京都进发。
队伍的最前方,是打着羽柴家木瓜纹旗帜的精锐武士。
队伍的中间,是一辆装饰得极尽奢华的牛车。
牛车四周,围着一圈特殊的“仪仗队”——那些幸存下来的,穿着滑稽羽毛服饰的阿兹特克雄鹰武士。
他们的“马夸威特”被收缴了,换成了涂着金粉的木棍,看起来更像是某种仪仗用的道具。
牛车里,坐着的自然是“新大陆文化交流基金名誉理事长”夸乌特莫克陛下。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由京都最好的裁缝赶制的丝绸和服,额头上的伤口被小心地处理过,还贴了一块显示身份的紫金膏药。
他的手脚上,依旧戴着镣铐,只不过,是纯银打造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藤吉郎给这套行头取了个名字,叫“尊贵的束缚”。
他认为,这种既高贵又无助的形象,最能激发那些贵妇人们的“母性光辉”和“保护欲”。
而队伍的最后方,则是一长串用绳子拴在一起,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囚犯。
领头的,正是曾经不可一世的唐·费尔南多。
他和其他西班牙人,将作为“人力资源”,被“派遣”到佐渡金山,去体验他们亲手促成的“东西方人力资源整合与技能提升培训”。
费尔南多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辆华丽的牛车,眼神复杂。
他想起了几天前,藤吉郎找到他,让他签署那份“资产转让协议”时的情景。
“签了它,”藤吉郎把毛笔塞到他手里,“你手下所有的人,都归我了。
作为回报,我不仅免了你那一万七千一百两的‘服务费’,还可以在你的‘培训’期间,给你记‘课时津贴’。
干得好,将来还有机会‘减刑’,甚至成为我们株式会社的正式雇员,就像安东尼奥一样。”
费尔南多看着不远处,一身武士打扮,腰挎太刀,满面红光的安东尼奥,心中的五味杂陈,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最终,他还是签了。
因为他想活着。
哪怕是像狗一样活着。
他看着夸乌特莫克的牛车渐行渐远,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也许,这位皇帝的待遇,也并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自己是被关进了有形的矿坑,而他,是被关进了一个无形的、更加富丽堂皇的囚笼。
这支队伍所到之处,无不引起轰动。
各地的领主和代官,早就接到了九州探题羽柴秀吉的公文,纷纷出城迎接。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南蛮王”,以及他身边那些长相奇特的“护卫”。
当他们得知,这位陛下是来传播“新大陆文化”,并且得到了株式会社和羽柴探题的大力支持时,无不交口称赞,夸赞羽柴大人胸怀宽广,有王者之风。
那些已经购买了《叁号军资借契》的大名,更是与有荣焉。
他们纷纷慷慨解囊,向“基金会”捐款,以示自己不仅有商业头脑,更有文化品位。
一时间,羽柴秀吉的名声,在近畿地区达到了顶峰。
他不再是那个靠着“清算”南蛮舰队发家的暴发户,而是一位懂得“王化”之道,善用“文化”手段的未来天下人。
而此时,在堺港的会合所里,夏原吉正对着雪片般飞来的各地捐款账目,笑得合不拢嘴。
“大人,您真是神了!”他对张伟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文化基金’一搞,非但没花咱们一分钱,账上还多了三万多两的‘赞助费’。
而且,那些之前还在观望的大名,现在哭着喊着要追加投资《叁号军资借契》,生怕自己被排除在这场‘文化盛宴’之外。”
张伟却显得很平静。
“这只是开胃菜。”他敲了敲桌子上的另一份文件,“真正的重头戏,还没开始呢。
你以为,我费这么大劲,把他从九州弄到京都,就是为了收这点门票钱和赞助费?”
夏原吉凑过去一看,那份文件的标题是——《关于“新大陆文明”Ip衍生品开发及授权经营的商业计划书》。
计划书里,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各种匪夷所思的“商业项目”。
比如,与京都最大的点心铺“虎屋”合作,推出“夸乌特莫克陛下御用”系列羊羹,包装上印着皇帝陛下的授权肖像。
比如,授权最大的和服商,生产“雄鹰武士”同款羽毛外褂,作为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向全国发售。
再比如,开发一款名为“征服新大陆”的“双六”游戏(一种日式棋盘游戏),让玩家可以扮演株式会社的勇士,体验“收购”阿兹特克帝国的快感。
甚至,还有计划与着名的能乐大师合作,排演一出全新的能剧,剧名就叫《南蛮王悲歌》。
夏原吉看得头皮发麻。
这张伟,是要把夸乌特莫克这个“人”,从里到外,从皮到骨,榨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渣都不剩。
“这……这些能行吗?”夏原吉的声音都在发颤。
“为什么不行?”张伟反问,“可口可乐能把自己的标志印在全世界的t恤上,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夸乌特莫克的脸印在全日本的点心盒上?这叫‘品牌授权’,是高级的商业玩法。”
“可是……他毕竟是个人,是个皇帝……”
“他是什么不重要。”张伟打断了他,“重要的是,消费者认为他是什么。
在我们的包装和宣传下,他就是‘异域’、‘神秘’、‘高贵’、‘悲情’的代名词。
这些,都是可以转化为真金白银的‘卖点’。”
张伟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繁华的堺港。
“夏原吉,你要记住。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能卖的东西,只有卖不出价钱的东西。
神明可以卖,信仰可以卖,国家可以卖,文明自然也可以卖。”
“而我们株式会社要做的,就是成为这一切的‘独家经销商’。”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夏原吉感到一阵发自骨髓的寒意。
而此时,在那辆驶向京都的华丽牛车里。
夸乌特莫克靠在柔软的坐垫上,一动不动。
一个负责伺候他的侍女,小心翼翼地端上一碗精致的汤羹。
他看都没看一眼。
侍女壮着胆子,将汤碗凑到他嘴边。
夸乌特莫克忽然转过头,看着她。
那侍女被他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汤碗失手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夸乌特莫克的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杀意。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厌恶。
他看着地上的汤羹,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华丽的和服,和手腕上那对闪亮的银镣。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再试图自尽。
因为他知道,这些人,不会让他轻易地死去。
他们会像喂养一头准备在祭典上献祭的牲畜一样,把他喂养得白白胖胖,装饰得漂漂亮亮。
然后,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刻,把他的一切,都当做祭品,献给那个名为“利润”的,看不见的神明。
他闭上眼睛,两行无声的泪,从眼角滑落。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场针对他的、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在安土城的天守阁里,织田信长正听着明智光秀的汇报。
当听到株式会社要搞一个“新大陆文化交流基金”,还要把那个“南蛮王”弄到京都来时,信长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猴子,越来越会玩了。”他敲着扶手,“不过,他是不是忘了,这天下,到底谁说了算?”
他转向森兰丸。
“兰丸,去,派人给京都的那些公卿们送个信。
就说,我听闻南蛮王来朝,不胜欢喜。
为示我大国威仪,我打算在京都的皇宫外,亲自为他举办一场盛大的‘相扑御览’。”
“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到底谁,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