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的地点,设在平户港外一处临时搭建的巨大帐篷里。这里原本是鱼市,此刻被清空,地上铺着华丽的地毯,空气中鱼腥味和熏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气息。
羽柴秀吉盘腿坐在主位上,身后是抱着一叠账册、眼神锐利的黑田官兵卫。他对面,唐·费尔南多正襟危坐,努力想摆出征服者的气派,但闪烁的眼神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安与贪婪。
“七成?”藤吉郎听完安东尼奥的翻译,笑得像一只偷到鸡的狐狸,“费尔南多阁下,您的胃口可真不小。您要知道,‘渠道成本’、‘营销费用’、‘场地安保’,这些都是我们公司在承担。您只是提供了一个‘核心Ip’,就要拿走七成的‘净利润’,这不符合商业逻辑。”
“那就六四!我六你四!”费尔南多咬牙切齿地还价,“签约金必须是一万五千两,一分都不能少!这是我们西班牙帝国的尊严!”
“尊严的‘市场公允价’可没有这么高。”黑田官兵卫在一旁冷冷地插话,他翻开一本账册,“根据我司风控部门的评估,贵方舰队目前的‘清算价值’约为负五万两白银。也就是说,现在是我们在‘拯救’一项‘不良资产’。从这个角度看,我们甚至应该向您收取‘托管费’。”
费尔南多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谈判,而是在被一群拿着算盘的强盗公开羞辱。
“好了,官兵卫,不要吓到我们的合作伙伴。”藤吉郎摆了摆手,脸上又换回了那副和气生财的笑容,“费尔南多阁下,我们是带着诚意来的。这样吧,六四分成,可以。但不是您六我四,而是我们六,您四。不过,签约金,我可以做主,给您提到一万二千两。另外,为了表示对‘核心资产’的尊重,我司决定,将夸乌特莫克陛下的‘伙食标准’,提升为我方大将级别。每日两餐,保证有鱼有肉。”
费尔南多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六四分成虽然屈辱,但一万二千两的现金,以及舰队的补给问题得到解决,这已经远超他的预期。至于伙食标准……这算什么?给囚犯的福利吗?
“另外,”藤吉郎补充道,“为了确保合作的顺利进行,我们需要对‘资产’本身进行一次‘尽职调查’。我需要亲眼见到夸乌特莫克陛下,确认他的‘健康状况’和‘商业品相’。”
费尔南多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挥了挥手,两名西班牙士兵很快将一个男人押了进来。
夸乌特莫克。
阿兹特克帝国最后的统治者。
他没有穿那身华丽的羽毛皇袍,只穿着一身粗布囚服,手脚都戴着镣铐。但他站得笔直,像一杆即将刺破苍穹的标枪。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黑色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燃烧着足以吞噬一切的火焰。
他一进来,目光就死死锁定了费尔南多,那眼神里没有乞求,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蔑视与憎恨。然后,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藤吉郎和黑田官兵卫,那是一种看待虫豸的眼神。
帐篷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品相不错。”藤吉郎却像是鉴赏一匹宝马,满意地点了点头,“精神状态饱满,眼神很有‘穿透力’。这在‘舞台表现’上,会很有‘张力’。很好,非常好。”
他站起身,竟然走到夸乌特莫克面前,伸出手,想拍拍对方的肩膀。
“吼!”
一直沉默的夸乌特莫克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低吼,他猛地向后一缩,那双眼睛里迸发出骇人的凶光。站在帐篷门口作为“背景板”的两名阿兹特克雄鹰武士,也瞬间肌肉紧绷,握紧了手中的黑曜石战棍。
“看来,我们的‘核心资产’很有活力。”藤吉郎毫不在意地收回手,脸上的笑容更盛了,“这很好,观众就喜欢看这个。我仿佛已经听见铜钱叮当作响的声音了。”
这番对话,虽然阿兹特克人听不懂,但藤吉郎那赤裸裸的、如同商贩打量货物的眼神,以及费尔南多那默认和屈从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夸乌特莫克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流出血来。
“好了,验货完毕。”藤吉郎坐回原位,对黑田官兵卫说,“把‘股东协议’拿出来,让我们的新股东签署吧。”
黑田官兵卫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用汉字和葡萄牙文双语书写的羊皮纸卷轴。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条款,什么“品牌授权”、“形象使用权”、“不可抗力免责条款”、“违约清算机制”……看得费尔南多眼花缭乱。
他根本看不懂大部分内容,但他看懂了“一万二千两白银”和“四成收益”这几个关键数字。他拿起羽毛笔,颤抖着,在卷轴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在他落笔的瞬间,夸乌特莫克的眼中,那团燃烧的火焰,似乎黯淡了下去,化为了无尽的死灰。
三天后,平户最繁华的町区,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上,上演了日本有史以来最荒诞的一幕。
“新大陆文明奇观展”第一场,正式开演。
高台用廉价的木料搭建,外面涂了一层金漆,在阳光下显得不伦不类。台子的正中央,摆着一把同样是镀金的、俗不可耐的“宝座”。夸乌特莫克就被按坐在这把椅子上。他换上了一身羽毛服饰,但那是藤吉郎命人用野鸡毛和鹅毛赶制出来的仿制品,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台下,人山人海。闻讯而来的市民、农民、商人、浪人,将整个街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伸长了脖子,用一种看待珍奇野兽的目光,好奇地、兴奋地打量着台上的“太阳之王”。
“快看!那就是南蛮人的皇帝!”
“长得和我们也没什么两样嘛,就是黑了点。”
“听说他们那边的人吃人肉,是不是真的?”
“他身上的羽毛是真的吗?能拔下来做个毽子吗?”
各种议论声,嘲笑声,肆无忌惮地传入夸乌特莫克的耳中。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眼前这群嘈杂、卑微的生物。
他的神,他的子民,他的帝国,他为之战斗并流血的一切,最终的归宿,就是在这里,被一群异教徒当成笑料,换取几枚叮当作响的铜钱。
这是比死亡更残酷的刑罚。这是对他灵魂的公开凌迟。
台下不远处,费尔南多和他的亲信们,也在看着这一幕。几名西班牙士兵脸上露出不忍和羞愧的神色,但更多的人,则和马丁大副一样,兴奋地盯着台下一个巨大的钱箱。每有一个人入场,就有十文钱被扔进去,那清脆的声响,是此刻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费尔南多手里攥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里面是藤吉郎刚刚支付的“签约金”。银币的冰凉触感,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他看了一眼台上那个失魂落魄的囚犯,心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怜悯,但很快就被贪婪的火焰所吞噬。
“将军,”马丁凑过来,压低声音兴奋地说,“我们发财了!这才半天,钱箱就快装满了!照这个势头,我们拿到的分红,比签约金还要多!”
费尔南多点了点头,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翘起。
而在人群的外围,几名负责“维持秩序”的阿兹特克雄鹰武士,也被迫观看着这一幕。他们的神,他们的王,正在被公开羞辱。他们心中的太阳神殿,正在一寸寸地崩塌。
一名最年轻的雄鹰武士,看着台上如同木偶的皇帝,看着台下狂热而无知的人群,看着不远处数着钱袋、满脸笑容的西班牙人,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愤怒、悲伤,逐渐变得冰冷、空洞,最后,化为一种彻骨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绝望。
夜幕降临,喧嚣散去。
在那艘名为“圣三一”号的旗舰上,西班牙水手们正围着篝火,喝着刚从日本人那里买来的清酒,大声唱着家乡的歌谣,庆祝他们劫后余生的财富。
而在船舱最阴暗的角落,那名年轻的雄鹰武士,正坐在一堆无人问津的武器旁。他拿起自己的“马夸威特”,那根镶嵌着锋利黑曜石石片的战棍,用一块粗糙的磨刀石,一遍,又一遍,机械地打磨着那些致命的石刃。
他没有念诵祷文,也没有向神祈祷。他的动作沉稳而安静,眼神里没有了狂热,只有一片死寂。
他不是在为下一次战斗做准备。
他是在为一个文明,准备一场盛大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