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一片蔚蓝。
一艘悬挂着普通商号旗帜的快船,正借着强劲的东北风,全速向西航行。船头,北条氏规迎风而立,面色凝重。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腰间的佩刀,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护着胸口的位置。那里,藏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桐木盒子。
自从离开相模湾,他的心就一直悬在半空。一路上风平浪静,没有遇到任何海盗,也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船只。可越是平静,他心中的不安就越是强烈。
“氏规大人,按照这个速度,再有五天,我们就能抵达长江口了。”船长走到他身边,恭敬地报告。
“嗯,让所有人打起精神,不可懈怠。”氏规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一望无际的海面。
就在这时,了望塔上的水手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西北方向,有船!速度很快!”
氏规的心猛地一紧,立刻举起千里镜望去。只见海天相接之处,一个黑点正在迅速放大。那不是一艘笨重的战船,也不是寻常的商船。它的船身狭长,线条流畅,三面巨大的硬帆鼓满了风,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斜着切开海浪,向他们直冲而来。
那艘船上,飘扬着一面他从未见过的旗帜——深蓝色的底面上,是一个由齿轮和麦穗组成的金色徽记。
“那是什么船?”氏规厉声问道。
船长也看傻了眼,“大人,小人……小人出海三十年,从未见过这种船。它的速度,太快了!”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那艘快船已经从侧后方追上了他们,并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并行。船上既没有传来喊杀声,也没有做出任何攻击性的举动。但那种沉默的压迫感,却比明火执仗的海盗更加令人窒息。
北条家的二十名护卫武士已经全部拔出刀,紧张地聚集在甲板上,死死盯着那艘幽灵般的船。
终于,对面的船上传来了清晰的喊话声,说的是标准的官话。
“前方北条家商船请注意!这里是‘大明株式会社东海航路安全管理局’,正在执行例行巡查。请立即停船,接受检查!”
“株式会社?航路安全管理局?”氏规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什么组织?大明的官府?可这做派,怎么看都不像。
“不要理他们!全速前进!”氏
规下达了命令。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艘船,就是冲着他来的。
然而,他的命令毫无作用。那艘快船只是轻松地一转舵,便如一道利箭般横切到他们的船头前方,迫使他们不得不减速。
紧接着,从那艘快船上放下一艘小艇,几名穿着统一蓝色制服、但并未携带兵器的人划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人。
“在下夏原吉,株式会社财货部主计。奉命对贵船进行例行检查。”中年人登上甲板,彬彬有礼地向氏规行了一礼,态度不像来者不善,倒像是来拜访的邻居。
氏规强压着怒火,冷冷地看着他:“我们是前往大明进行朝贡的使团,你们是什么人?竟敢阻拦我们的船!”
“朝贡?”夏原吉推了推眼镜,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qpcR的微笑。他打开手中的一个文件夹,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根据我们‘航路安全管理局’的记录,大明礼部并未收到任何来自日本北条家的朝贡申请。贵船未经申报,擅自进入我司管辖航道,已经违反了《东海航行条例》第七条。”
“一派胡言!”氏规勃然大怒,“大海是天下人的,什么时候成了你家的?”
“从三个月前开始,这条航线的经营权和管理权,已经被我们买下来了。”夏原吉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他没有理会暴怒的氏规,继续说道:“另外,我们有理由怀疑,贵船涉嫌走私一件未经申报的、价值极高的特殊文化资产,严重扰乱了市场秩序。”
氏规的心脏瞬间停跳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你……你血口喷人!”他的声音因为惊骇而变了调。
夏原吉没有与他争辩,只是从文件夹里又抽出了一张纸,递到他面前。
那是一张用炭笔画的素描,画得惟妙惟肖,正是“初花”肩冲茶入的模样。在图画的下方,还用小字标注了它的尺寸、特征,甚至包括底部一个不为人知的细小磕痕。
氏规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了对方面前。所有的秘密,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都变得可笑至极。
怎么可能?他们怎么会知道?连那个磕痕都……
“北条氏规大人,”夏原吉的声音,此刻在他听来如同魔鬼的低语,“现在,我们可以谈谈赔偿问题了吗?”
“混账!”一名年轻的武士终于忍无可忍,怒吼一声,挥刀便向夏原吉砍去,“你们这些明国来的强盗!”
夏原吉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就在武士刀即将落下的瞬间,一声奇异的、如同撕裂布帛的锐响划破长空。那名武士的身体猛地一震,握刀的手臂上爆出一团血雾,整条手臂软软地垂了下去,手中的太刀“当啷”一声掉在甲板上。
所有人骇然望去。只见远处那艘快船的船舷上,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壮汉,正扛着一根黑黝黝的铁管子,管口还冒着一缕青烟。
正是蓝玉。他咧开大嘴,朝着这边吼道:“瞎了你们的狗眼!夏会计是文职,受《公司法》保护的!谁再敢动一下,老子下一枪就不是打胳膊,是打爆他的脑袋!告诉那个领头的,不想让这艘破船变成筛子,就乖乖配合我们‘清点资产’!”
甲板上,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武士都僵在了原地,惊恐地看着那个同伴手臂上血肉模糊的窟窿。那是什么武器?竟然能从那么远的地方,如此精准地伤人?
北条氏规的脸色,已经由惨白变成了死灰。他终于明白了,这不是什么陷阱,也不是什么巧合。这是一个局,一个从头到尾都为他们北条家量身定做的,无比精密的局。从那个谣言开始,到风魔小太郎的“亲眼所见”,再到此刻海上的拦截,每一个环节都扣得天衣无缝。
他们不是强盗,强盗至少还会让你反抗一下。这些人,更像是……收账的。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继续了。”夏原吉仿佛没看到刚才的血腥场面,他扶了扶被风吹歪的眼镜,继续用他那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说道:“根据《株式会社资产安全法》及《反走私条例》,贵方此次行为,性质极其恶劣。因此,我司决定,没收走私物品‘初花’茶入,作为初步罚金。”
他顿了顿,看着面如死灰的氏规,又从文件夹里拿出了第三份文件。
“另外,鉴于北条家试图以欺诈手段,对我司潜在的‘黄金交易’造成重大风险,构成了恶意商业欺诈。经我司风险评估部核算,决定对北条家处以二十万两白银的罚款。考虑到贵方可能无法当场支付,我们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提供以下两种支付方案。”
“方案一:现金支付,限期三个月。逾期将按日加收千分之五的滞纳金。”
“方案二:资产抵押。我司将接收贵方的小田原港、三崎港未来五十年的全部关税及管理权,作为抵押。同时,我司将派出一支专业的‘资产清算与尽职调查团队’,于下月初进驻小田原城,对北条家的全部资产,包括但不限于土地、矿山、税收账本,进行全面评估,以核定剩余罚款的清偿方式。”
夏原吉将那份印刷精美的“罚款通知书”递到氏规面前,上面盖着那个金色的齿轮麦穗徽记大印。
“请氏规大人签字确认,并带回给北条氏政大人。我们的团队,会准时登门的。”
北条氏规颤抖着,他看着那份通知书,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凌迟着他的尊严和北条家百年的基业。
他没有接。
他猛地拔出自己的佩刀。
“士可杀,不可辱!北条家的武士,没有摇尾乞怜的商人!”他嘶吼着,将刀锋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然而,预想中的切腹并没有发生。
因为,夏原吉比他更快。这位看起来文弱的主计先生,以一种完全不符合他形象的敏捷,一把抓住了氏规的手腕。
“氏规大人,请不要冲动。”夏原吉的力气大得惊人,他死死钳住氏规,冷静地说,“自杀,是解决不了债务问题的。按照我司规定,债务人若死亡,其直系亲属将自动成为债务继承人。届时,令郎、令侄,将不得不前往佐渡金山,用体力劳动来偿还这笔债务,直到还清为止。我们有非常成熟的债务继承与执行体系。”
氏规彻底崩溃了。
他手中的刀,再次“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双膝一软,跪倒在甲板上,发出了野兽般的悲鸣。
坚不可摧的小田原城,没有被一兵一卒攻击,就这样,陷落了。
……
京都,经略府。
张伟的手中,把玩着那个刚刚从海上送来的传世名物——“初花”肩冲茶入。它比想象中要小,釉色在光线下变幻着深邃的色彩,的确有种独特的魅力。
“了不起的艺术品。”张伟评价道,然后随手将它放在了旁边的一个多宝格上。在它旁边,还摆着一块看起来很普通的石头,和一截枯木。
在他面前,岛津岁久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从“初花”被送进来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死死地盯在上面,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一个让无数英雄豪杰折腰的宝贝,一个让百年家族灰飞烟灭的诱饵。”张伟转过身,看着岁久,“现在,它在我这里,也就是个摆设。你说,这世上的事,是不是很荒谬?”
岁久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那件茶器,仿佛在看一个时代的墓碑。
“好了,别看了。”张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的下一个任务来了。岁久顾问。”
他将一份文件丢在桌上。
“小田原。我要一份关于北条家所有资产的评估报告。土地、人口、税赋、矿产、港口……所有能换算成银子的东西,我都要看到精确的数字。夏原吉的清算团队下周出发,这份报告,就是他们的行动指南。”
岛津岁久慢慢抬起头,目光从“初花”上移开,落在了张伟的脸上。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癫狂,也没有了愤恨,只剩下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空洞和冰冷。
他走上前,拿起那份文件。
“遵命,大人。”
他躬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去。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扭曲的弧度。
他的那本死亡账簿上,又可以添上一个新的名字了。
北条。
而他,岛监岁久,将亲自为他们清点陪葬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