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斐,踯躅崎馆。
沉闷的空气像是凝固的铅块,压在每一个人的肩头。武田家的使者,真田昌幸派出的那名家臣,已经在馆外等了整整一个时辰。他带来的那份来自京都的军令,此刻就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揣在他的怀里,烫得他坐立难安。
馆内,武田信玄端坐于主位,身披那件标志性的诹访法性兜,狮面头盔静置一旁。他的面前,是武田家的四名臣、二十四将中的核心人物。山县昌景、马场信春、内藤昌丰、高坂昌信……一个个都是能引动一方风云的猛将,此刻却都沉默不语,目光齐齐地投向主公身后那面“风林火山”的军旗。
战争的气息早已弥漫在信浓的边境。武田家的大军蓄势待发,只等主公一声令下,便要与那条越后之龙,在川中岛的宿命之地,展开第五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的殊死搏杀。为了这一天,武田信玄赌上了所有。他向京都的那个年轻人低头,奉上了忠诚,为的就是换来一个名正言顺,彻底铲除宿敌上杉谦信的机会。
然而,上杉谦信没有动。
越后的军队静如处子,仿佛川中岛的风从未吹拂过他们的旗帜。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名叫直江景纲的使者,绕过了重兵对垒的战场,径直去了京都。
一个不祥的预感,如同乌云,笼罩在所有武田家臣的心头。
“让他进来。”
武田信玄的声音响起,低沉,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使者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入大广间,他不敢抬头看主位上那如同猛虎雄踞的身影,只是将怀中的两份卷轴高高举过头顶。
“启禀主公!京都……京都经略府军令!”
高坂昌信上前,接过卷轴,先是呈给武田信玄。
信玄没有立刻打开,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地盯着那名浑身颤抖的使者。“直江景纲,见了张伟,说了什么?”
“回……回主公。上杉家献上了太刀与信件,称……称主公您已是勤王兴复军,上杉家同为天皇之臣,不应向义军挥刀。他……他请求经略大人明鉴……”
“混账!”
山县昌景猛地一拍地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那身赤备的盔甲微微晃动,怒火几乎要从头盔的缝隙里喷薄而出。“好一个‘义’字!他上杉谦信把天下的大义都占了,倒显得我们成了恃强凌弱的恶徒!”
武田信玄没有理会山县的怒火。他缓缓展开了第一份卷轴。
那是一道天皇御旨,上面盖着鲜红的菊花纹御玺,旁边还有一方“大明经略府”的关防大印。
“奉天皇御旨,并大明经略府令:兹有越后守护上杉谦信,深明大义,忠勇可嘉。特册封为‘镇东大将军’,赐节钺,命其镇守关东,屏卫王室……”
“镇东大将军?”马场信春失声念了出来,这位以沉稳着称的老将,脸上也写满了错愕。
整个大广间瞬间如同炸开的油锅。
“什么?”
“上杉谦信成了镇东大将军?”
“那我们算什么?我们才是最早归顺的!”
“这……这分明是那张伟在戏耍我们!”
武田信玄的脸,在摇曳的烛火下,看不出表情。但他握着卷轴的手,指节已经捏得发白。他一言不发,展开了第二份卷轴。
这一份,是给他的。
“军令:相模之北条氏康,乃足利逆党之姻亲,冥顽不灵,抗拒王师。此乃国之巨贼。命你部,即刻南下,全力攻伐北条家,务必在三月之内,拿下其主城小田原。至于越后之‘镇东大将军’,乃朝廷柱石,忠义之士,严禁任何人对其挑衅,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吼——!!!”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终于从武田信玄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不是人的吼声,而是一头被铁链锁住脖颈,眼睁睁看着猎物被夺走的猛虎,发出的愤怒、不甘、绝望的嘶吼。
他猛地站起,身上沉重的铠甲发出一阵哗啦的巨响。那份写着军令的卷轴,被他狠狠地攥成一团,几乎要被捏碎。恐怖的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连烛火都在剧烈地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欺人太甚!!”武田信玄双目赤红,环视着帐下诸将,“那张伟小儿,竟敢如此辱我!”
所有人都被这股怒火所震慑,一时间鸦雀无声。
镇东大将军……朝廷柱石……严禁挑衅……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武田信玄的脸上,抽在每一个武田家臣的脸上。他们赌上一切换来的“大义”,转眼间就成了上杉谦信的护身符。而他们自己,则被当成了一条疯狗,被指向了另一块更难啃的骨头——小田原城。
天下第一坚城,北条氏康的乌龟壳。
三月之内拿下?这简直是天方夜谭!那张伟不是在下令,他是在逼着武田家去送死!
“主公!”性如烈火的山县昌景第一个站了出来,他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决绝,“末将请命!愿率赤备队,即刻突袭越后!管他什么镇东大将军,先砍了上杉谦信的脑袋,再跟那明国小儿理论!我武田家的荣耀,岂容他人如此践踏!”
“不错!主公,反了!”
“我们凭什么要听他的号令!他算个什么东西!”
“大不了鱼死网破!我甲斐的武士,没有一个是孬种!”
群情激愤,年轻的武士们纷纷请战,宁可战死在川中岛,也不愿受此奇耻大辱。
武田信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赤红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他何尝不想?他恨不得现在就将“风林火山”的旗帜插遍越后的土地,将上杉谦信的头颅踩在脚下。
但是,他不能。
他不是山县昌景,不是那些凭一腔血勇行事的武士。他是武田信玄,是甲斐之虎。他用了一辈子,学会了如何忍耐,如何将利爪藏在肉垫之下,等待致命一击。
“都给我住口!”
信玄的怒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制了所有的嘈杂。
他缓缓坐下,松开了那只几乎要捏碎卷轴的手,将那团满是褶皱的纸,重新在桌案上一点点展开、抚平。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抚平自己内心那狂怒的波涛。
“你们以为,那张伟是个蠢货吗?”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但那份冷静之下,是比爆发时更可怕的寒意,“他敢这么做,就是算准了我们不敢反。”
“反了,我们是什么?是背弃天皇诏令,公然与大明为敌的逆贼。上杉谦信就能名正言顺地举着‘镇东大将军’的旗号,联合关东诸侯,对我武田家进行讨伐。到时候,我们就是第二个足利义辉。”
“我们不反,去打北条。赢了,我们还有机会去争那个‘征夷大将军’的宝座。输了,或者是不打,我们就是抗命不遵,一样是死路一条。”
他看着那份军令,仿佛看到的不是文字,而是一个用阳谋构筑的,为他量身定做的完美囚笼。
“他给了我一个希望,又给了我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信玄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赞赏”,“上杉谦信成了悬在我头顶的剑,北条氏康成了堵在我面前的墙。我除了发了疯一样去撞墙,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大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刚才还热血上头的武士们,此刻都感到了脊背发凉。他们终于明白了这道命令背后那令人窒息的算计。
武田信玄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的赤红已经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谋算。
“传我将令。”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全军,即刻转向!”信玄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众人耳中,“目标,相模国,小田原城!”
“主公!”马场信春忍不住开口。
“执行命令!”武田信玄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
他站起身,走到那名几乎吓瘫在地的使者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回去,告诉真田昌幸,也告诉那位张经略。”信玄的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告诉他,我很欣赏他的坦诚。也请他转告张经略,征夷大将军的宝座,需要的是一个能为帝国带来胜利的功臣,而不是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义人’。”
“我武田信玄,会用北条家的天守阁,来证明我的价值。”
“还有。”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张经令,我武田家出征,粮草军械耗费巨大。这笔钱,是不是该从‘勤王兴复军’的军费里出?毕竟,我们是在为他,为天皇陛下,清剿国贼。”
这是反击。微弱,但却精准。你让我卖命,可以。但你得付钱。
当使者带着信玄的话,仓皇离开后,武田信玄独自一人,走到了地图前。
他的手指,在相模国那个代表着小田原城的圆圈上,重重地按了下去。
“北条氏康……”他喃喃自语,“我本不想这么早与你这头老狮子死磕。但是现在,你必须死。”
他的目光,又缓缓移向北方的越后。
“上杉谦信……你以为你赢了吗?你得到的,不过是一个虚名,和一个随时可能被收回的枷锁。而我,只要啃下了北条这块硬骨头,我就拥有了整个关东最富庶的土地。到那时,我的实力将远超于你。”
“张伟……”他最后看向地图之外,那代表着京都的方向,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你把我当成笼中的老虎,想让我去为你撕咬猎物。好,我咬。我会把北条家撕得粉碎。但是你记住,笼子,总有被撑破的一天。到那时,我第一个要咬的,就是你这个养虎人!”
第二天,清晨。
信浓边境,武田家的大营开始拔寨。那面绣着“风林火山”的军旗,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指向北方,而是调转方向,缓缓向南移动。
无数武田家的武士,默默地跟随着旗帜。他们的脸上,有困惑,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抑的,即将喷发的狂热。
甲斐之虎,被关进了囚笼。
但囚笼里的老虎,只会变得更加饥饿,更加凶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