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之外,海风带来了咸腥的气息,也带来了远方家国的消息。
张伟站在帐门口,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他没有回头,但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两道截然不同的气息。
一道是蓝玉的,像一头随时准备扑杀的猛虎,焦躁不安,充满了血与火的味道;另一道是夏原吉的,如同一张绷紧的弓,看似平静,实则每一寸都蓄满了力道,计算着所有可能的风险。
南京来船了。
这几个字,比之前听到的任何军报都更沉重。它像一块巨石,悬在三人头顶。
张伟那封自请罪责的奏折,连同那棵价值连城的珊瑚树,以及沈炼“画蛇添足”的那份捷报,共同构成了一道送给皇帝朱元璋的谜题。
谜底,就在那艘缓缓靠港的福船上。
“怕什么!”蓝玉终于忍不住,粗声粗气地打破了沉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咱们打了胜仗,扬了大明国威,陛下还能真为了几句御史的屁话砍了咱们不成?大不了,老子不当这个将军了,回凤阳老家种地去!”
夏原吉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蓝玉懂打仗,却不懂皇帝。这位洪武大帝的心思,比东海的漩涡还要难测。
他们这次的功劳越大,僭越的“罪过”就越重。功高震主四个字,在座的人,谁心里不清楚?
张伟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老夏,去准备接驾吧。老蓝,收敛一下你的杀气,别吓着了天使。”
他的镇定,让蓝玉和夏原吉都有些意外。
来人并非他们预想中的锦衣卫,也不是兵部的官员,而是一位身穿华丽蟒袍的太监。他年纪约莫四十,面白无须,步履沉稳,身后跟着两名小黄门,捧着一卷黄绫圣旨。看到此人,夏原吉的心沉得更低了。
监军太监。皇帝的家奴,最是体察上意,也最是心狠手辣。派他来,绝不是简简单单宣个旨意。
“咱家,王景弘,奉圣上口谕,前来宣旨。”太监的声音不尖不细,反而有种中正平和的质感,但每个字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臣,征倭将军张伟\/副将蓝玉\/赞画夏原吉,恭迎王公公,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三人齐齐下跪,大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蓝玉的头几乎埋进了地里,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跟这些阴阳怪气的太监打交道。夏原吉则竖起了耳朵,试图从对方的语气中分辨出丝毫线索。
王景弘没有立刻宣旨,他的目光在三人身上缓缓扫过。在蓝玉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对这员悍将的威名有所耳闻;在夏原吉身上多看了一眼,像是在审视这位大明的钱袋子;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张伟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那是一种复杂的眼神,有审视,有好奇,甚至还有一丝……赞许?
张伟心中一动,但面上依旧是恭敬的臣服姿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王景弘终于展开了圣旨,那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帐中。
开头的嘉奖是意料之中的。表彰了明军将士不畏艰险,扬帆海外,为国拓疆的功绩。这些都是场面话,真正的核心在后面。
“……征倭将军张伟,智勇兼备,善用权谋。先以雷霆之势,破倭寇于海上;再以怀柔之策,安抚博多之民。其后,更设奇谋,于立花山下,以五百精兵大破敌酋,扬我天朝神威,使蕞尔小邦,闻风丧胆,此为大功!”
听到这里,夏原吉的心跳漏了一拍。只提功,不提过?
蓝玉也偷偷抬眼,有些难以置信。
“至于所奏‘再破岛津水匪,缴获逆党密信’一事,朕已详知。”王景弘念到这里,语气微微一顿,帐内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来了,关键来了。张伟那封请罪折子里,根本没有提岛津水匪的事,那是沈炼后来加的。皇帝是信,还是不信?
“岛津氏,狼子野心,竟敢勾结倭寇,突我信使,实为自取灭亡!张伟处置果决,甚合朕意!”
轰!
蓝玉的脑子里仿佛炸开一个响雷。皇帝不仅信了,还给予了肯定!
夏原吉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终于明白了。这不是皇帝被骗了,而是皇帝愿意“被骗”。张伟递过去的不是一份捷报,而是一把刀,一把让大明出兵干涉日本内部事务,并且占尽“大义”的刀!皇帝接住了这把刀,并且他很满意。
圣旨的最后几句,彻底印证了夏原吉的猜想。
“……日本国以下犯上,纲常混乱,非我王道所化之邦。今幕府无能,大名混战,民不聊生,正需我天朝匡扶正道。兹特命征倭将军张伟,总领海外一切军政要务,相机决断,便宜行事,不必一一奏请。望尔体朕之心,早日扫平寇乱,还东海以宁靖。钦此!”
“便宜行事”!
这四个字,如同一座大山,狠狠砸在张伟的心上。他预想过无数种结果:斥责、削职、押解回京……他甚至连应对最坏情况的说辞都准备好了。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这不是赦免,更不是奖赏。这是一种比任何惩罚都更可怕的信任,一种足以将人压垮的重担。
皇帝没有收回他的刀,反而将刀柄也一并塞到了他的手里,对他说:去吧,给我砍出一个更大的天下。砍成了,你是肱股之臣;砍不成,或者刀口对错了方向,你就是万劫不复的罪人。
“臣……张伟……领旨谢恩!”张伟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双手高高举起,接过了那卷薄薄的黄绫。
入手处,却重如千钧。
“张将军,请起吧。”王景弘亲自上前,将张伟扶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咱家来时,陛下还有一句话,让咱家私下转告将军。”
他凑到张伟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陛下说,他信的不是你的奏折,而是你的本事。”
“臣……明白了。”张伟低声回答,额上已满是细密的汗珠。
王景弘满意地点了点头,退后一步,又恢复了那副中正平和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句诛心之言从未说过。
直到王景弘被夏原吉请去偏帐休息,蓝玉才像一头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野兽,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乱跳。
“哈哈哈!便宜行事!便宜行事啊!”他放声大笑,满脸红光,“张伟,这下好了!咱们想打谁就打谁!老子这就去点兵,明天就杀向京都,把那个什么狗屁将军的脑袋拧下来!”
“老蓝,你先坐下。”张伟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蓝玉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看着张伟,发现对方的脸色非但没有喜悦,反而比之前更加凝重。
“怎么了?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好事?”张伟拿起那卷圣旨,轻轻掂了掂,“这是皇帝的刀。刀锋是用来对外的,刀背,可时时刻刻都贴着咱们自己的脖子呢。”
夏原吉在一旁接口,语气苦涩:“蓝将军,从现在起,咱们每走一步,都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之前,咱们是在替自己打前程;现在,咱们是在替陛下打天下。打赢了是本分,打输了,或者打得不合圣意,那便是万死莫赎之罪。”
蓝玉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挠了挠头,终于品出了一丝不对劲的味道。“那……那咱们现在怎么办?这仗,还打不打?”
“打,当然要打。”张伟缓缓走到那副巨大的日本地图前,目光从九州一路向东,越过狭长的本州岛,最终停留在京都的位置。
“但不是像你那样,闷着头一路杀过去。”他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声响。
“皇帝给了我们‘便宜行事’的权力,还给了我们‘匡扶正道’的大义名分。那我们,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小打小闹了。”
张伟转过身,看着蓝玉和夏原吉,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之前,我们是在九州搞了一场家督选拔会。现在,我要在博多,给全日本的大名们,办一场更大的拍卖会。”
“拍卖?”夏原吉一怔。
“对,拍卖。”张伟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拍品,就是高桥绍运散播出去的那个‘真相’,是足利幕府那摇摇欲坠的‘合法性’。”
“而最终的奖品,”他的声音压低,充满了蛊惑,“是‘征夷大将军’这个名号,以及……我大明皇帝陛下的亲笔册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