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
张伟的命令传到每一个听见它的人的耳朵里。
刚刚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海上屠杀,炮手们的胳膊还因后坐力而酸麻,水手们紧绷的神经尚未松弛,血腥和硝烟的味道依旧浓得化不开,总兵大人却下令,一个时辰后,全速进攻对马岛。
这不是催促,这是驱赶。用一根无形的鞭子,驱赶着这台刚刚展露獠牙的战争机器,不给它丝毫喘息的机会,扑向下一个目标。
“遵命!”
回答张伟的,是蓝玉震天的吼声。他胸中的那团火,非但没有因刚才的胜利而有半分熄灭,反而烧得更旺了。他一把抹掉溅在脸上的血污,那不是他的血,他甚至没机会跟任何一个倭寇接舷。这让他感到一丝遗憾,但更多的,是即将踏上陆地的狂热。
“‘穿心’营的兔崽子们,都听见了?”蓝玉的咆哮声在十几艘“诱饵”船之间回荡,“总兵大人嫌咱们杀得不够快!一个时辰!把你们的火枪擦亮点,炮膛清干净,把吃奶的劲儿都给老子拿出来!谁他娘的到时候掉了链子,老子亲手把他扔下海喂鱼!”
“吼!”
一千二百名“穿心”营精锐,爆发出比刚才任何时候都更狂野的怒吼。他们撕掉了伪装,也撕掉了束缚。那身憋屈的羊皮之下,是一头头饿了一天一夜,刚刚尝到血腥味的饿狼。憋屈有多久,杀意就有多浓。
傅友德的旗舰“定海号”缓缓靠了过来。这位老将军脸上的震撼尚未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凝重的神情。他走到张伟身边,海风吹动着他花白的胡须。
“总兵大人,将士们血战一夜,又逢风暴,早已是人困马乏。这火炮……炮管都打得发烫,若不冷却,强行发射,恐有炸膛之险。一个时辰,是不是太急了些?”
傅友德并非畏战,他只是出于一个宿将的稳妥和对麾下将士的爱护。在他看来,倭寇主力已灭,对马岛不过是囊中之物,稳扎稳打,明日再攻,万无一失。
张伟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东方那片模糊的岛屿轮廓上。“傅将军,你看这片海。”
傅友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片名副其实的血海。无数破碎的木板和浮尸,随着海流缓缓地起伏,像一锅煮沸了的红粥。几只海鸟被血腥味吸引,盘旋着,却又不敢落下,发出凄厉的叫声。
“倭寇的联合舰队覆灭于此,消息传回对马岛,需要多久?”张伟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任何情绪。
傅友德愣了一下,估算道:“总有几艘眼尖的小船,远远看到战况不妙,便提前逃了。算脚程,现在……或许已经快到岸了。”
“对。”张伟点了点头,“他们到了,会怎么说?是会说大明水师有天神庇佑,火炮犀利如雷霆,不可力敌?还是会说,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人疲船乏,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傅友德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明白了。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们现在,气势正盛,锐不可当。而对马岛上的倭寇,此刻听到的,必然是他们舰队覆灭的噩耗。他们会震惊,会恐惧,会混乱,会难以置信。这正是他们军心、士气最崩溃的时刻。”
张伟转过身,终于看向傅友德,他的眼神里没有狂热,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我们若等,他们也会等。他们会等我们疲惫,等我们松懈。他们会加固防御,会转移家眷财货,会埋下陷阱。我们等得越久,他们准备得就越充分,我们付出的伤亡就会越大。”
“我给他们一个时辰,不是为了休整我们自己,而是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我要在他们最绝望、最混乱的时候,像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他们那张惊恐万状的脸上。我要让他们明白,在大明的天威面前,他们连喘息的资格都没有。”
傅友德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孙子辈还年轻的年轻人,心中涌起的,不再是简单的敬佩,而是一种深深的敬畏。这种算计,已经不是单纯的战场谋略,而是对人心、对时机的极致把握。他算准了敌人的每一个反应,并将之化为自己最锋利的武器。
“老将军,”张伟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火炮发烫,可以用海水降温。将士疲乏,用胜利和荣耀去激励。告诉炮手们,打下对马岛,我准他们用倭寇的清酒,来清洗炮膛。告诉所有将士,岛上的一切,金银、绸缎、兵甲、利刃,尽归总兵府所有,战后按功勋赏赐!此战,我要让每个人的功劳簿,都写得满满当当!”
“……末将,遵命!”傅友德躬身一揖,再无半分疑虑。他转身大步走下指挥台,洪亮的声音传遍整个主力舰队:“传总兵大人将令!全军整备!一个时辰后,炮击对马岛!打下对马岛,痛饮倭寇酒!”
命令如滚油入水,瞬间在整个舰队中炸开了锅。
“听见没!总兵大人说了!岛上的东西都是咱们的!”
“老子早就看上倭寇那身狗皮膏药一样的甲了,还有他们的刀,听说不错,正好拿来给老子劈柴!”
“劈柴?没出息!老子要抢他一百把,回去开个刀铺!”
一个刚从炮位上下来,满脸黑灰的年轻炮手,正用一桶凉水给自己滚烫的胳膊降温,他旁边一个老兵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刚才打得爽不爽?”
“爽!”年轻炮手咧开大嘴,露出白牙,“班头,我亲眼看见,我那一炮,把一艘安宅船给轰成了两截!上面的人像下饺子一样!太他娘的过瘾了!”
“这才哪到哪。”老兵从怀里摸出一块干硬的烙饼,狠狠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等会儿上了岛,那才叫热闹。不过你小子记住,别光顾着看热闹,跟着咱们的军官,枪子儿可不长眼。”
“知道!我这条命都是总兵大人给的!‘神仙钢’的胸甲穿着,新发的火枪拿着,要是还怂,那不成王八蛋了!”
疲惫被狂热所取代,对伤亡的恐惧被对战功的渴望所淹没。张伟用最直接的利益,将这台战争机器的燃料加到了满溢。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
舰队重新排开了阵型。三十艘“坚盾”福船在前,如同一座座移动的海上堡垒。蓝玉的十几艘“穿心”营快船护卫在两翼,像一群伺机而动的猎犬。
当舰队庞大的阴影笼罩住对马岛的港口时,岛上已经乱成了一团。
港口名叫严原港,是宗像氏在对马岛的大本营。此刻,港口的哨塔上,负责了望的倭寇已经吓得瘫软在地,裤裆里一片湿热。他语无伦次地指着海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港内,无数倭寇正在奔走呼号。几艘逃回来的小船,带来了舰队全军覆没的噩耗。这个消息像瘟疫一样,瞬间击垮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宗像家的家老,宗像武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倭寇,正提着刀,在码头上声嘶力竭地吼着:“稳住!都给我稳住!明国人远来疲敝,不敢攻城的!守住港口!我们的援军……援军很快就到!”
他的话音未落,一声尖锐的呼啸,由远及近。
宗像武雄下意识地抬头。
一枚黑色的铁球,在他瞳孔中急速放大。
“轰!”
第一发试射的炮弹,精准地命中了港口的木质哨塔。那座简陋的塔楼,连同上面那个已经吓傻的倭寇,在一瞬间化作了漫天飞舞的木屑和血雨。
紧接着,是覆盖整个港口的,末日般的雷鸣。
“轰!轰!轰隆隆——!”
三十艘福船,一百多门重炮,开始了它们冷酷而高效的表演。
炮弹像冰雹一样,倾泻在严原港的每一个角落。码头、船坞、仓库、城寨……所有木质结构的建筑,在实心铁弹的巨大动能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一般。
一艘停泊在港内,未来得及出海的关船,被一枚炮弹从船头一直贯穿到船尾,巨大的力量将它撕成两半,缓缓沉入水中。
一排刚刚集结起来,试图依托岸边工事进行抵抗的倭寇足轻,被一枚炮弹落在队列中。那不是爆炸,而是纯粹的物理冲击。炮弹在地上弹跳着,犁出一条血肉模糊的通道,所过之处,人体像脆弱的陶罐一样被轻易撞碎。残肢断臂飞上半空,又如下雨般落下。
宗像武雄被巨大的气浪掀翻在地,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只有持续不断的嗡鸣。他挣扎着爬起来,看到的,是人间地狱。
他的家,他的城,他的兵,都在这钢铁的风暴中被撕成碎片。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血丝和绝望,“说好的肥羊……说好的宝船……怎么会……怎么会是铁做的怪物……”
他终于明白了。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陷阱。一个用无尽财富作为诱饵,为他们量身定做的,血腥的屠宰场。
而他们,就是那群闻到腥味,就奋不顾身扑上来的,愚蠢的鲨鱼。
“传我将令。”旗舰上,张伟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蓝玉,带你的人,上岸。天黑之前,我要在宗像家的天守阁上,看到我大明的龙旗。”
“是!”
蓝玉的座船第一个冲向了已经化为一片火海的码头。
“弟兄们!随我登岸!抢功劳的时候到了!”
“杀!”
饿狼,终于踏上了它们的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