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两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敕令,瞬间抽走了工地上所有的声音。
前一刻还热火朝天的喧嚣,工匠的号子,铁器的碰撞,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风箱还在惯性地“呼嗒”两声,随即也停了下来,天地间一片死寂。
他站起身,整了整身上那件沾着泥点的常服注。
曹正淳的反应,则要直接得多。
他手里的蒲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那张保养得宜的脸,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陛……陛下圣驾……怎么……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声音发颤,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边拍打着自己袍子上的灰,一边用惊恐的眼神四处乱看。
这片工地,尘土飞扬,到处是泥坑和建材,甚至空气里还飘着那股没散尽的烧马粪的怪味。
让万岁爷的龙靴,踩在这种地方?
曹正淳想死的心都有了。
“快!快!都跪下!所有人,跪下迎驾!”
他尖着嗓子喊了起来,那声音,比平时监斩犯人时还要凄厉。
工地上,数百名工匠,无论是官匠还是民夫,全都吓得魂不附体,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脑袋深深地埋在臂弯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齐泰和李瘸子也慌忙跪下,脸上混杂着惶恐与不安。
远处,一队人马,正缓缓走来。
没有黄罗伞盖,没有仪仗扈从。
只有十几个穿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簇拥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寻常的赭黄色常服,没戴冠冕,只是用一根木簪束着半白的头发。
他的面容,饱经风霜,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臣张伟,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伟领着曹正淳,跪在最前面,高声喊道。
朱元璋走到近前,停下脚步。
他的靴子,踩在了那片混着煤灰和泥土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没有叫任何人起来。
他只是看着,用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睛,扫视着这片工地。
他的视线,越过跪在地上的张伟,先是落在了东边那座已经被冷落的,造型优美的“宝塔炉”上。
然后,又转向了西边那几座丑陋的,刚刚建成的“泥巴堆”上。
“齐泰。”
朱元璋开口了,声音沙哑,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跪在人群里的齐泰,身体猛地一颤,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罪臣……罪臣在!”
他哆哆嗦嗦地应道。
“抬起头来。”
齐泰不敢违抗,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咱让你来,是让你帮着他,看着他。你告诉咱,这两边的炉子,有何不同?”朱元璋指了指两座风格迥异的高炉。
这个问题,太诛心了。
齐泰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说张伟的好,是承认自己无能。
说张伟的不好,那是欺君。
他嘴唇蠕动了半天,一张老脸憋成了猪肝色,最后,他一咬牙,把心一横。
“回陛下……东边的炉子,是老臣……是罪臣建的。它中看不中用,是个废物。”
“西边的炉子,是张总监督造的。它……它丑是丑了点,可它……它是神仙炉,能炼出天上的精钢!”
他豁出去了,把那天比赛的结果,用最直白,最朴素的话,讲了出来。
朱元璋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转过头,这才把视线,落在了张伟身上。
“张伟。”
“臣在。”
“他说的是真的?”
“回陛下,齐老先生过谦了。”张伟不卑不亢地回答,“西边的炉子,能炼出好钢,是因为用了新的耐火之法。而这法子,也是臣与齐老先生,还有李师傅他们,一同商议,共同完善的。没有齐老先生他们精湛的营造技艺,这炉子,也只是个空想。”
他没有独揽功劳。
他把所有人都拉了进来。
齐泰感激地看了张伟一眼,把头埋得更低了。
朱元璋的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也不知是笑,还是别的什么。
“空口白话,咱不信。”
他迈开步子,径直走向那座刚刚熄火不久,还散发着余温的“神仙炉”。
“炼出来的钢,拿来咱瞧瞧。”
陆剑立刻会意,转身去仓库,很快,便和两个锦衣卫,抬着一块东西,走了过来。
那是一块刚刚铸成的钢锭,表面还带着一层暗色的氧化皮,但断口处,却闪烁着细密、均匀的,银白色的光泽。
它被“哐当”一声,放在了朱元璋的脚边。
朱元璋弯下腰,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在钢锭粗糙的表面上,摩挲着。
他什么也没说。
但张伟注意到,他的手指,在触碰到那冰凉坚硬的金属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这位皇帝,年轻时或许没读过多少书,但他绝对是这个时代,最懂兵器,最懂杀伐的人。
这块钢的质地如何,他一摸,便知分晓。
良久,朱元璋站直了身体。
“都起来吧。”
这三个字,如同天宪大赦。
所有人,包括张伟和曹正淳,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张伟。”
“臣在。”
“这样一座炉子,一天,能出多少这样的钢?”朱元璋的问题,直指核心。
“回陛下,此炉尚在试炼。暂时一炉,可出钢水约三千斤。两天,可开一炉。”张伟如实回答。
这个数字,让在场的所有工匠,都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膛。
这已经是他们能想象的,极限了。
可朱元璋听完,却摇了摇头。
“太慢,太少。”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咱给你人,给你钱,给你应天府最好的地。你得加快速度。”
他转过身,背着手,面对着工地上所有的工匠和官员,声音陡然提高。
“咱要的,是让咱大明每一个卫所的兵,都能穿上用这钢打的甲,都能用上这钢做的刀!”
他伸出一根手指。
“一年。”
“咱再 给你一年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