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衙门,气氛有些微妙。
当张伟带着曹正淳和面无表情的陆剑走进大堂时,那些正在埋头算账的官吏,纷纷停下了手中的算盘,抬起头来,目光齐刷刷地射了过来。有好奇,有羡慕,但更多的,是审慎和疏离。
户部尚书傅友德,倒是给足了面子。他亲自从后堂迎了出来,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将一张由宝钞提举司开具的印着繁复花纹和朱红大印的文书,亲手交到了张伟手上。
“张总监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啊。”傅友德客套着,声音却比在校场时低沉了不少,“这五十万两,是陛下的恩旨,也是我大明将士的血汗。还望总监大人,好生使用。”
这话听着是勉励,实则是在敲打。提醒张伟,这钱,烫手,无数双眼睛都盯着。
“傅尚书放心。这笔钱,只会变成两种东西:打向敌人的炮弹,和守卫疆土的城墙。”
傅友德点了点头,没再多说。政治场上,点到为止。
拿了钱,下一步,就是去要地盘。
工部衙门,比户部要冷清许多。原尚书齐泰倒台,侍郎茹瑺被一并拿下,整个衙门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如同霜打的茄子。
一位姓王的左侍郎,临时出来接待。他那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对着张伟,一口一个“总监大人”,恭敬得近乎卑微。
“总监大人,您来得不巧。”王侍郎搓着手,一脸的为难,“您要的衙门,下官们这两日,跑断了腿,把京城里里外外都翻遍了。可这……这好点的地方,不是王公府邸,就是各大衙门,实在是……实在是腾不出空地啊。”
“所以呢?”张伟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所以……下官们,好不容易,在城南的神乐观旁边,给您寻了一处地方。”王侍郎的腰,弯得更低了,“地方,是宽敞。就是……就是年久失修,需要……需要大人您,稍微整饬一下。”
张伟放下茶杯,站起身:“带我去看看。”
半个时辰后,张伟站在了王侍郎说的那片“风水宝地”前,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喜”到了。
这哪里是什么衙门,这分明就是一片废墟。
眼前是一大片被推倒了一半的院墙,院子里,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几间主屋的房顶,塌了大半,黑洞洞的,像一只只怪兽的嘴。风一吹,破败的窗棂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叫,几只乌鸦从屋檐下惊起,“呱呱”地飞向远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烂、腐朽和野狗粪便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曹正淳的脸,瞬间就黑了:“王侍郎!你这是在打发叫花子吗?这就是你们工部,给我们军工总监找的衙门?”
陆剑那张冰块脸上,也罕见地掠过一丝怒意。这已经不是怠慢了,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王侍郎却是一脸的无辜和委屈:“哎哟,曹公公,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这地方,地段是偏了点,房子是旧了点,但胜在清净,地方也大啊!您看,这后面,还有一大片空地,改造成校场,试炮什么的,多方便?这……这绝对是为总监大人您,量身打造的啊!”
他嘴上说着恭维的话,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齐尚书是倒了,可工部的这口气,咽不下。我们是动不了你张伟,但给你下点绊子,让你难堪难堪,总是可以的。让你知道,没了我们工部,你张总监,什么都不是!
张伟没有发怒,甚至连一丝不悦都没有表现出来。他背着手,在这片废墟里,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他踩在一块断裂的石板上,看了看远处斑驳的城墙,又抬头望了望天,忽然,笑了。
“好地方。”他点了点头,很认真地说道。
这一声“好地方”,把所有人都说懵了。
曹正淳急了:“大人,您……”
张伟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他转过身,对那位同样一脸错愕的王侍郎说:“王侍郎,有心了。这地方,我很满意。僻静,隐蔽,面积够大,正好适合我们军工总监,搞一些‘见不得光’的研究。就这里了。”
王侍郎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哈腰:“大人满意就好,满意就好!那……那下官这就回去,给您办地契文书?”
“不急。”张伟叫住了他,“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
“大人您尽管吩咐!”
“你看,我这军工总监,干的是研发军国利器的活计,保密,是第一要务。”张伟指了指四周,“这院墙,都塌了,四面漏风,不行。所以,我想请工部,帮我把这周围五百步之内,都用三丈高的石墙,给围起来。墙上,要设箭垛和了望塔。另外,这大门,也得换成双层包铁的,门前,再挖一道护城河。你看,这要求,不过分吧?”
王侍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三丈高的石墙,围住方圆五百步?还要建箭垛和了望塔?还要挖护城河?这他娘的是在建衙门,还是在建一座要塞?这得花多少钱?动用多少人力?
“这……这个……”王侍郎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了,“总监大人,这……这工程量,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太大了?部里……部里一年的预算,都未必够啊……”
“哦?是吗?”张伟一脸的“天真”,“原来工部这么穷啊。那算了,就不麻烦你们了。”
王侍郎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张伟的下一句话。
“我自己来。”
“陛下给了我五十万两的经费,这点小钱,我还是出得起的。我自己找人,自己买料,保证建得比你们工部又快又好。”
他看着王侍郎,笑得像只狐狸:“不过,我这毕竟是新衙门,很多规矩不懂。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从明天起,这方圆五百步,就是军事禁区。我手下这-一百锦衣卫,会把这里围起来。任何闲杂人等,胆敢靠近,格杀勿论!到时候,要是不小心,把工部派来勘察丈量的哪位大人,当成刺客给射成了筛子,那可就……不好意思了。”
王侍郎的脸,“唰”的一下,白了。
他听懂了。张伟这是在告诉他,这块地,我要了。但我不用你工部一砖一瓦,我自己建。而且,从现在起,这里跟你工部再没半点关系。你想派人来监工?想派人来捣乱?可以,拿命来换。
这是釜底抽薪,也是杀人诛心!
“总监大人说笑了,说笑了……”王侍郎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从不开玩笑。”张伟收起笑容,脸色一沉,“曹公公,陆千户,我们走。明天一早,我要看到全京城最好的工匠,最好的砖石木料,都出现在这里。钱,不是问题。”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带着人,走出了这片废墟。
只留下王侍郎一个人,站在风中,浑身冰冷。他知道,他惹错人了。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什么不通世故的书生。他是一头披着羊皮的,会吃人的狼。
回去的路上,曹正淳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解气:“大人,您这手,太高了!简直是……杀人不见血啊!看那王八蛋的脸,都绿了!”
陆剑依旧沉默,但他看向张伟的眼神,却悄然发生了一丝变化。那份审视,淡去了一些,多了一分……好奇。
张伟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他脑子里,正在飞速地盘算着另一件事。
回到临时下榻的院子,他立刻叫来纸笔,奋笔疾书。
他写的,不是给工部的问责公文,也不是给皇帝的诉苦奏折。而是一份,给朱元璋的,关于“军工总监衙门暨皇家第一兵工厂”的修建计划书。
计划书里,他首先对工部“高瞻远瞩”地为他挑选了这块“清净绝佳”的保密之地,表达了“诚挚的谢意”。
然后,他附上了一份详细到令人发指的建造方案和预算。从地基要挖多深,到墙体要用什么标号的青砖,从排水系统如何设计,到工匠的伙食标准,无一不包。整个方案,极尽奢华,极尽坚固,完全是按照一座永久性要塞的标准来设计的。
而那份预算的总额,不多不少,正好是二十万两白银。
在计划书的最后,张伟写道:“……臣深知工部同僚不易,为寻此宝地,已是殚精竭虑。然此地基建设,耗费甚巨。臣斗胆恳请陛下,将此二十万两修缮费用,从工部本年度的预算中,予以‘划拨’。如此,既可解臣燃眉之急,亦可彰陛下体恤下臣之恩,两全其美。至于臣手中的五十万两,当专款专用,全部投入新炮研发,不敢妄动分毫……”
写完,他将这份堪称“绝户计”的奏折,吹干墨迹,郑重地交给曹正淳。
“派个机灵点的人,立刻送到宫里去。记住,要让所有该看到的人,都看到。”
曹正淳接过奏折,只扫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凉气。他看着张伟,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这哪里是奏折?这分明是一把插向工部心窝的,最锋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