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大步流星地走下观礼台,身后跟着一群神情各异的文武百官。他们穿过空旷的校场,径直走向西边那个小小的炮位。此刻,这里成了整个大明朝的权力中心。
齐泰还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他看着皇帝和满朝文武,像潮水一样涌向他的对手,将他和他那门引以为傲的“神威大将军”炮,彻底淹没、遗忘。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和绝望,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陛下!”工部尚书茹瑺,快步追上朱元璋,急切地说道,“陛下,射程远,精度高,固然可喜。但军国重器,更重实战!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火炮的装填速度,才是决胜的关键!张伟此炮,结构诡奇,装填起来,必定极为繁琐!臣以为,比试尚未结束!”
他这是在做最后的挣扎。输了射程,输了精度,如果连最后的射速也输了,那他们就真的再无任何翻盘的可能。
他的这番话,也说到了许多武将的心里。确实,打得再准,半天憋不出一炮,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跟烧火棍也没什么区别。
朱元璋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看不出喜怒。“哦?那依茹爱卿之见,该当如何?”
“请陛下下旨,进行第三阵比试!”茹瑺大声说道,“以一炷香为限,看谁发射的炮弹更多!这,才最贴近实战!”
“准了。”朱元璋吐出两个字,目光却饶有兴致地投向了张伟。他想看看,这个年轻人,还能带给他什么样的惊喜。
一场决定命运的加时赛,就这么定了下来。
太监在高台上,点燃了一炷香。青色的烟,袅袅升起,在紧张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眼。
“开始!”
随着一声令下,东边的兵部炮阵,终于从刚才的呆滞中惊醒。他们像是被注入了强心针,爆发出最后的能量。
“快!快!快!”炮长声嘶力竭地吼着。
然而,滑膛炮的装填流程,是他们无法逾越的天堑。
“轰!”第一炮打响后,炮膛内壁,瞬间变得滚烫,还残留着燃烧的火药残渣。
“清膛!”
两名炮手立刻抬着一桶水冲了上来,用一根头上绑着湿布的长杆,费力地伸进炮膛里,反复冲刷、降温。
“刺啦——”一声,水遇到滚烫的炮壁,瞬间蒸发,腾起大片的白色水汽,夹杂着黑色的烟灰,将整个炮位都笼罩了起来。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炮手们在烟熏火燎中,咳嗽着,叫喊着,手忙脚乱地进行着下一步。
“降温完毕!快!上火药!”
“推杆!把推杆给老子递过来!”
“弹丸呢?弹丸怎么还没到!?”
他们越是着急,动作就越是变形。一个炮手脚下被水桶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另一个炮手,因为紧张,火药包没塞好,洒了一地。
观礼台上的众人,看着这狼狈不堪的一幕,许多人都不禁皱起了眉头。之前那份庄严肃穆的仪式感,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地鸡毛。
齐泰和茹瑺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反观西边,张伟的炮阵。
依旧是那样的安静,那样的有条不紊。
“啾!”第一炮发射。
就在众人以为他们也要开始泼水降温时,却看到了截然不同的一幕。
一名锦衣卫炮手,只是拿起一根带着干刷头的长杆,伸进炮膛里,轻轻一捅,一拉。一些细碎的残渣,就被带了出来。
整个过程,不过三五息的工夫。
紧接着,第二发定装弹药包,被行云流水般地送入炮膛。
瞄准,调整,发射。
“啾!”
第二声尖啸,划破长空。
此时,东边的兵部炮手,还在满头大汗地清理着他们的炮膛。
“啾!”
第三声。
“啾!”
第四声。
……
张伟的炮阵,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精密的杀戮机器。每一次发射,都保持着几乎相同的节奏。那一声声尖锐的呼啸,如同死神的催命符,一声声,敲打在齐泰和茹瑺的心上。
当高台上的太监,尖声叫道“时间到——!”的时候,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了校场中央。
东边,兵部的“神威大将军”炮,在香燃尽之前,勉强打出了第二发。炮位前一片狼藉,炮手们个个灰头土脸,气喘吁吁,像刚从火场里逃出来一样。
而西边,张伟的炮阵前,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七个已经用过的拉火绳。
七发!
一炷香的时间,七发!
而且,根据远处斥候的旗语,这七发炮弹,无一例外,全部命中了那面已经破烂不堪的盾靶!
整个校场,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射程和精度的胜利,只是让众人震惊。那么,射速的碾压,则带来了彻彻底底的恐惧。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一艘装备了这种新式火炮的战船,其火力密度,将是旧式战船的数倍,乃至十倍!
这意味着,一支装备了这种火炮的军队,在战场上,将能形成一道由钢铁和死亡组成的,无可阻挡的弹幕!
这已经不是武器的代差了。
这是降维打击!
“啪……啪……啪……”
一阵清脆的掌声,从朱元璋的方向传来。
他站在那里,用力地鼓着掌,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激动。他像个孩子一样,为自己发现的绝世珍宝而喝彩。
在他的带动下,户部尚书傅友德,第一个反应过来,也跟着鼓起了掌。
紧接着,掌声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了整个校场。那些原本还心存疑虑的文臣,那些自视甚高的武将,此刻,都心悦诚服地,为那个站在炮边的年轻人,献上了最热烈的掌声。
这掌声,如同惊雷,一声声,炸在齐泰和茹瑺的耳边。
齐泰看着那门青黑色的火炮,看着那五个面无表情的锦衣卫,再看看自己这边狼狈不堪的残兵败将。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输掉的,不只是一场比试,一个官位。
他输掉的,是一个时代。
“噗通”一声,齐泰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摘下头上的官帽,重重地叩首在地,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
“陛下……臣……臣有罪!臣……目光短浅,固步自封,险些……险些误了国之大计!臣,罪该万死!”
茹瑺见状,也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跪在了齐泰身边,磕头如捣蒜:“陛下饶命!臣……臣也是一时糊涂啊!”
朱元璋缓缓地走下高台,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二人。他径直走到张伟的线膛炮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甚至带着一丝虔诚,抚摸着冰冷的炮身。
他转过头,看着那五个依旧站得笔直的锦衣卫。“你们,叫什么名字?”
为首的小旗出列,沉声应道:“回陛下,臣,锦衣卫百户,周淮安。”他依次报出了其他四人的名字。
“好!好样的!”朱元璋的目光里,满是赞许,“从今日起,你们不再是锦衣卫。朕封周淮安为‘神机营’左都司,你们四人,为都指挥同知!给朕,把全天下最好的炮手,都练出来!”
“臣等,遵旨!”五人齐声应道,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激动。
一步登天!
朱元璋这才将目光,转向了跪在地上的齐泰和茹瑺,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刀。
“你们说,他的炮,是‘奇技淫巧,靡费国帑’?”朱元璋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他没有给他们辩解的机会,直接宣判了他们的命运。
“来人!把他们身上的官服,给咱扒了!丢出城去!告诉他们,这应天府,他们这辈子,都别想再踏进一步!”
“陛下!陛下饶命啊!”
两名如狼似虎的禁军甲士,立刻上前,毫不留情地,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粗暴地撕扯下齐泰和茹瑺身上的锦绣官服,只留下白色的囚衣。
就在齐泰被拖拽着,即将被带离校场的那一刻,他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后的气力,猛地回过头,朝着朱元璋,发出了一声杜鹃泣血般的嘶吼:
“陛下!陛下三思啊!此炮虽利,可它的弹丸,是用铅做的!铅!我大明铅矿稀少,多依赖于西域番商!若要大规模装备此炮,就必须大量购入铅锭!这……这是将我大明的军国命脉,交到外夷之手啊!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陛下,万万不可啊!!”
这声嘶吼,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原本喧闹的校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齐泰的这句话,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插-进了新式火炮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软肋上。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张伟。
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更加严峻,更加致命的,新的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