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寂静得能听到烛火“哔剥”的轻响。
张伟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冷坚硬的金砖,那一声“定海神针”,如同惊雷,在这片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力的空间里,激起了无声的回响。
朱元璋没有立刻让他起来。
这位大明的开创者,只是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年轻人。他的目光,不再是刚才那般炽热如火,而是变得像深渊一样,平静,却又蕴含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力量。他看到了张伟的野心,也看到了那份野心背后,足以匹配它的能力和胆识。
但帝王,从不轻信。
“定海神针……”朱元璋缓缓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声音低沉,仿佛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共鸣,“好一个定海神针。你倒是说说,它怎么个神法。”
张伟心中一凛,他知道,刚才的豪言壮语只是敲门砖,现在,才是真正的考验。他没有抬头,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
“回陛下,臣的这根针,以铁为骨,以煤为食,以格物之学为魂。”他的声音,穿过地面,显得有些沉闷,却字字清晰,“但真正铸就它的,是陛下的雄心,是大明的国运。这根针,能为我大明,开辟出一条全新的血脉,一条流淌着黄金与荣耀的血脉!”
“哦?”朱元璋的眉毛微微一挑,他踱了两步,走到了张伟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条全新的血脉?说来听听,朕洗耳恭听。”
“陛下,”张伟终于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那双深邃的龙目,“我大明地大物博,然财富之源,无外乎农商二字。农,靠天吃饭,受制于四时;商,通有无,却受困于山川之险,关隘之重。‘镇河号’之功,在于打通了内陆的动脉,让血脉奔流得更快、更有力。但,终究是在我大明自己的身体里流转。”
“而这‘定海神针’,臣要做的,是刺破这层肌肤,将我大明的血脉,延伸到那无尽的汪洋大海之中!”
张伟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
“大海之上,有数之不尽的岛屿,有数之不尽的邦国。他们有我们没有的香料、宝石、奇珍异兽;他们也需要我们的丝绸、瓷器、茶叶。以往,我等只能等那些番邦小船,历经数月乃至数年,九死一生,才带来些许货物。利,尽归于那些往来其中的海商、巨贾。而朝廷,能收上来的,不过是些许关税。”
“若我们有了‘定海神针’,有了自己的‘海龙王’舰队。陛下,我们便能自己去取!我们能将大明的龙旗,插遍每一个我们想去的港口!我们能制定海上所有贸易的规矩!从东洋的倭国,到南洋的诸国,再到更远的西洋,所有想和我大明做生意的,都必须用我们的船,走我们的航线,用我们的价钱!”
“这,就是一条流淌着黄金的血脉!它不靠盘剥我大明任何一个子民,而是从那无尽的海洋之外,为帝国源源不断地输送财富和力量!有了这笔钱,陛下可以练百万雄兵,可以给天下的百姓减税,可以让我大明的每一个角落,都仓廪丰实!”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朱元璋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
他不是没想过海外贸易,郑和下西洋的宝船图纸,至今还静静地躺在武英殿的档案库里。但他想的,是“宣扬国威”、“厚往薄来”的朝贡体系。那是面子。
而张伟现在跟他说的,是里子!是赤裸裸的、以国家之力主导的、霸道的海洋贸易垄断!
这是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宏大而又疯狂的蓝图。
过了许久,朱元璋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朕,凭什么信你?”
“就凭‘镇河号’。”张伟斩钉截铁,“也凭臣,和格物学堂数千师生的性命。”
朱元璋死死地盯着张伟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的灵魂看穿。终于,他猛地一挥手。
“起来吧!”
张伟依言起身,只觉得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你要造‘海龙王’,朕准了!”朱元“璋转身走回案前,从笔筒中抽出一支从未用过的狼毫大笔,铺开了一张空白的圣旨,“朕再给你设一个衙门,就叫……‘皇家海事总局’!独立于六部之外,直接对朕负责!”
“朕封你为‘太子太保’,兼任这‘皇家海事总局’的第一任总办!总领海事船舰督造、航线勘探、海外贸易等一切事宜!朕再给你一道金牌,如朕亲临!凡总局所需,天下官府、卫所、钱庄、商号,皆需全力配合,若有阳奉阴违、暗中掣肘者,你,可以先斩后奏!”
一道道皇命,如同惊雷,接连炸响。
张伟的心脏,狂跳不止。这已经不是授权了,这是将半个帝国的资源调动权,都交到了他的手上。这份信任,重得能压垮一座山。
朱元璋写完,将那份墨迹未干的圣旨,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但是,张伟。”他抬起头,眼神中的杀气,几乎凝成了实质,“朕给你的,是前所未有的权柄。你若成了,你就是我大明的千古功臣,朕许你封侯拜相,光耀门楣!可你若是败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朕不但要诛你的九族,还要把你张伟,铸成铁人,跪在南京城头,让你亲眼看着,你是如何被天下人唾骂,遗臭万年!”
“臣,领旨谢恩!”张伟再次跪下,重重叩首,没有丝毫犹豫。
从御书房出来,张伟的脚步有些虚浮。他抬头看了看天,正午的太阳,竟让他感到了一丝寒意。
还没等他回到工部,户部尚书傅友德,就已经在宫门口“巧遇”了他。这位掌管着大明钱袋子的老人,头发花白,精神矍铄,一双眼睛却像算盘珠子一样精明。
“张大人,恭喜恭喜啊。”傅友德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加封太子太保,又总领‘皇家海事总局’,真是圣眷隆重,羡煞我等啊。”
“傅尚书说笑了,不过是为陛下分忧罢了。”张伟客气地回礼。
“分忧?我看是给陛下添忧吧。”傅友德的笑容瞬间收敛,他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张大人,老夫痴长你几十岁,倚老卖老说一句。那‘镇河号’,花了多少银子,老夫的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那已经是个无底洞了。现在,你又要去搞那什么‘海龙王’,你可知那要花多少钱?我大明的国库,去年一年的岁入,才将将一千二百万两白银。你这‘海龙王’一张嘴,怕不是要把整个国库都给吞了?”
“傅尚书,”张伟看着他,“这笔账,不能只算花多少,还得算能赚回来多少。”
“赚?”傅友德冷笑一声,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拿什么赚?拿你那些图纸上的墨水吗?张大人,你是个能臣,老夫佩服。但治国,不是你那格物学堂里,敲敲打打,做个新奇玩意儿那么简单!你这是在拿国朝的血脉,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老夫,第一个不答应!”
说完,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留下一个强硬的背影。
张伟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前方的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的“傅尚书”,在等着他。
回到格物学堂的工坊,这里依旧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鲁平正赤着膀子,指挥着徒弟们拆解“镇河号”的蒸汽机,进行维护和数据记录。
“老鲁!”张伟走了进去。
“山长,你可回来了!”鲁平满脸油污地跑了过来,兴奋地嚷嚷,“我跟你说,这趟跑下来,我发现了好几个能改进的地方!下回,咱们能让那玩意的劲儿再大三成!”
张伟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着下回了,那台蒸汽机,可以当成古董,送进博物院了。”
“啥?”鲁平一愣,“啥意思?那可是咱的命根子!”
张伟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老鲁,咱们……要造一头真正的‘海龙王’了。”
他将皇帝的旨意,和自己的构想,简单地说了一遍。
工坊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呆呆地看着张伟。
鲁平脸上的兴奋,一点点凝固,嘴巴越张越大,最后,结结巴巴地问道:“山……山长……你……你是说,要去那……那咸得发苦,一眼望不到边的……海里?”
“对。”
“还要……还要能打仗?还要能把倭寇的老巢给平了?”
“对。”
“还要拉着上万石的货物,去那什么西洋国?”
“对。”
鲁平沉默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了机油的、粗糙的大手,半天没说话。周围的徒弟们,也是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许久,鲁平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没有恐惧,反而燃烧起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
“他娘的!”他一拍大腿,吼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那得造多大的一个锅炉才够烧啊?!那汽缸……那汽缸不得有咱这工坊的屋子这么大?!”
他一把抢过旁边桌上的一块炭笔,疯了似的在地上画起了草图,嘴里念念有词:“不行不行,单缸肯定不够力!双缸联动也不行!得用……得用全新的结构!三缸!不!四缸联动!还得有……有那个……增压!对!增压!把蒸汽压进去再压一次!”
看着陷入狂热状态的鲁平,张伟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知道,他最坚实的盟友,已经跟他一起,踏上了这条疯狂的道路。
当天下午,一道前所未有的皇榜,贴满了应天府的大街小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为扬国威于四海,拓万世之基业,特设‘皇家海事总局’,总领远洋舰队督造事宜……”
整个京城的官场,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巨石的池塘,瞬间炸开了锅。无数官员在震惊、茫然、和愤怒中,彻夜难眠。
一场围绕着“海龙王”的,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