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府的“格物分坊”,在皇帝的亲自坐镇和地方官员的全力配合下,以一种近乎野蛮的速度,拔地而起。有了应天府的成功经验,加上石开山和陶升等人的现场指导,没过多少天,第一座能稳定生产高标号水泥的窑炉便成功点火。同时,大批被征调而来的民夫,也在格物坊工匠的带领下,开始了国道一号北段的路基夯实工作。
看着这片土地上,每日都在发生着肉眼可见的变化,朱元璋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勘察队伍,踏上了归途。
来时的路,颠簸、泥泞,充满了艰辛与抱怨。而回去的路,虽然依旧是那条破旧的土路,但所有人的心情,却已截然不同。因为他们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一条平坦、坚固的水泥巨龙,就将彻底取代脚下的这片泥泞。
归途的车队里,最引人注目的,依旧是那辆由格物坊特制的四轮马车。
此刻,车厢之内,大明朝权力最核心的三个人,正围着一张铺开的巨大舆图。
“张伟,”朱元璋的手指,在那张粗糙的地图上,重重地画下了一条,从应天府,一路向北,直抵北平的黑线,“这条路,朕要你修。朕不仅要你修到北平,朕还要你,把它修到甘肃,修到辽东,修到我大明朝的每一个卫所!”
他的声音,充满了帝王不容置疑的霸气与决心。
“父皇,”一旁的太子朱标,看着那张几乎被黑线贯穿的地图,脸上露出一丝忧虑,“此举,耗费之巨,动用人力之广,恐将动摇国本。我朝刚刚安定数年,百姓……怕是经不起这等折腾啊。”
朱元璋闻言,回头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眼神复杂。
“标儿,你的心,是仁慈的。这是好事。”他缓缓说道,“但你的眼光,看得还不够远。你只看到了修路要花的钱,却没有看到,这路修成之后,能为我大明,省下多少钱,挣回多少钱!”
他指着地图上的山西路,沉声问道:“山西的煤,为何价高?是因为煤贵吗?不!是因为从山西,运一车煤到应天府,路上就要走两个月!光是这运费,就比煤本身,还要贵上十倍!”
“北方的铁,为何无法大规模地运往南方?江南的丝绸,为何无法及时地变成边军将士过冬的军饷?”
“都是因为,这路!”朱元-璋的手掌,重重地拍在地图上,“这路,就像我大明的血管!如今,它处处堵塞,处处腐烂!再好的东西,也运不出去!再急的军令,也送不进去!长此以往,这天下,迟早要出大乱子!”
他看着朱标,也看着张伟,语气变得无比凝重。
“朕,打了一辈子的仗。朕知道,打天下,靠的是兵强马壮。但治天下,靠的是什么?靠的是,算账!”
“修路的钱,是一次性的。可路好了,它带来的好处,却是长远的!运输快了,成本低了,南北的货物,才能真正地流通起来!北方的煤铁,南方的丝粮,到那时,才是我大明真正的,取之不尽的金山银山!”
这番话,让朱标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而张伟,则对这位眼光长远的草根皇帝,感到了由衷的敬佩。
“陛下,”张伟躬身说道,“陛下所言极是。要想富,先修路。此乃万世不易之理。只是,此事,确实不可一蹴而就。”
他拿起炭笔,在那张巨大的地图上,按照之前“以路养路”的思路,开始进行更细致的规划。
“臣以为,国道之建,当分三步走。”
“第一步,以‘军事优先’为原则,打通南北两条主动脉。一条,便是陛下所言,由应天府至北平的‘京北线’,以保北境军需。另一条,则是由湖广,经四川,入云南的‘征南线’,为日后平定西南边陲,做好万全准备。”
“第二步,以‘经济民生’为原则,建立格物分坊。在沿途的关键州府,如济南、开封、襄阳等地,建立生产基地。这些分坊,平日里,便生产水泥、农具、蜂窝煤,售卖给当地百姓,为修路,积攒资金。战时,则可立刻转为军工生产,为过往大军,提供最及时的兵甲补充。”
“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张伟的声音,变得无比郑重,“是人才。无论是修路,还是建坊,都需要大量的,懂得‘格物之理’的,新型人才。他们要会看图纸,会用算盘,会操作机器,更要懂得,如何用‘标准化’的法子,去管理工匠和民夫。”
“只靠我格物坊总坊这数百人,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必须,建立一个,能系统性地、大规模地,培养出这种人才的体系!”
朱元-璋和朱标,都静静地听着。
他们看着张伟,在他那清晰的、充满了逻辑性的规划之下,一幅前所未有的、关于帝国未来的宏伟蓝图,正在他们的面前,缓缓展开。
那是一个,由四通八达的水泥国道连接,由一座座高效的工业城镇支撑,由成千上万名新型技术人才驱动的,崭新的,强大的,大明帝国!
“好。”朱元-璋听完,只说了一个字。
他看着张伟,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信任与倚重。
“张伟。”朱元-璋的声音变得无比郑重。
“朕不给你什么新的官职了。”皇帝看着他,缓缓说道,“朕只给你,更大的权!”
“从今日起,朕命你以匠作监少监之职,总领‘国道’营造全权!工部、户部、沿途所有州府卫所,皆需听你节制,若有不从,可持金牌先斩后奏!”
“你那‘格物坊’,便做朕修路的绝对核心,所有方略,皆由此出,专司技术、规划与人才培养。朕把这大明的脉络,就交给你了。”
“你,放手去做吧。”
……
半个月后,勘察队伍,返回了应天府。
张伟没有去享受任何的封赏与荣耀,他将自己,关进了那间,位于格物坊研发大楼顶层的,巨大办公室里。
他的面前,铺着一张,比朱元璋御书房里那张,还要更巨大、更精细的,崭新的大明舆图。
他知道,从真定府开始,格物坊这颗种子,终于要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开枝散叶了。
但他也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认识到,那个最根本的难题——人才。
他看着赵启从大同带回来的、关于北方煤铁产量的详细报告,看着鲁平根据北地需求,新设计的、更适合旱地耕作的农具图纸,看着陶升在那场伟大的实验之后,写下的那份,长达数页的《北地水泥烧制心得》。
他的心中,充满了喜悦,也充满了,更深沉的焦虑。
这些,都是天才。
可天才,是不可复制的。
他需要的,不是几个天才,而是成千上万个,懂得基本原理,能看懂图纸,能严格执行“毫米标准”的,合格的工程师和管理者。
没有这些人,他那宏伟的“国道网络”,他那遍布全国的“格物分坊”,最终,都只会沦为一纸空谈。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亲手绘制的,格物坊总坊的规划蓝图之上。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了那片,他早已规划好,却因为种种原因,迟迟未能启动的,空白区域之上。
那上面,用清晰的炭笔,标注着三个字。
“教学区”。
一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又迫切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重撰《营造法式》,只是在改造“旧人”。
而他现在要做的,是创造“新人”!
他要建立一所,完全属于“格物之学”的,崭新的学堂!
他要从根源上,去和这个时代,最顽固、也最强大的对手——以国子监为首的儒家正统教育,去争夺,对“人才”的定义权!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新的白纸,提起笔,写下了四个,足以让整个大明朝的读书人,都为之震动的大字。
“格物,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