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板营”的改造,在一种充满了新奇与困惑的氛围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锐字营的精锐老兵们,在千户耿飚的带领下,虽然依旧对那些繁琐的“卫生条例”腹诽不已,但在总兵大人的军法和亲眼所见的营地变化面前,他们还是选择了服从。
他们开始学习如何使用那些结构古怪的压水井,开始习惯饭前便后去那干净得不像话的公共厕所,也开始在每日清晨,将被褥抱到室外晾晒。
时间,悄然进入了深冬。
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毫无征兆地降临。不过一夜之间,整个大同镇,便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气温,也随之骤降。滴水成冰的严寒,成了这座边镇,最严酷的考验。
大同镇的各个军营,也进入了一年一度最难熬的时期。由于洪灾影响了南方的薪炭采办,今年运抵边镇的木炭数量锐减。大部分军营,只能依靠少量的劣质石炭取暖。这些石炭因为储存不当而严重受潮,难以点燃不说,一旦点燃,便会冒出大量呛人的、带着硫磺味的黄黑色浓烟。
但是为了取暖,士兵们不得不在营帐内升起火盆。很快,整个军营便被一股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恶臭浓烟所笼罩。一场无声的病灾,开始在各个军营中蔓延。
起初,只是零星的咳嗽。但随着天气越来越冷,火盆越烧越旺,情况也愈发严重。大量的士兵开始出现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眼睛被熏得又红又肿,整日流泪不止。许多人更是感到胸闷、乏力,晚上被浓烟呛得无法入睡,白天操练时也提不起半分精神。
太医院派来的军医们,对此束手无策。他们开出的所有润肺止咳的药方,都如同泥牛入海。士兵们不是得了风寒,他们是被这该死的“毒烟”给活活熏病的!
整个大同镇的士气,降到了冰点。
耿忠看着每日操练时,队列里此起彼伏的剧烈咳嗽声,和士兵们那一张张萎靡不振的脸,心急如焚。他知道,再这么下去,不用等蒙古人打过来,他这支大军的战斗力,就要先被这该死的浓烟,给活活熏垮了!
然而,一个消息很快便打破了这片愁云惨雾:张总司长负责的“样板营”,安然无恙,竟无一人因“毒烟”而病倒!
起初,没人相信。
直到耿忠亲自,带着一大帮愁眉苦脸的将领,踏入了那座,与整个大同镇都格格不入的“卫生营”。
他们看到的,是一幅让他们毕生难忘的景象。
营地之内,地面干净整洁,看不到半分积雪与泥泞。空气中,没有丝毫呛人的烟味,只有一股干净的、属于冬日凛冽空气的味道。
而当他们走进一间普通的士兵营帐时,所有人都被那股扑面而来的、干燥而又温暖的气息,给惊呆了。
帐内,温暖如春。士兵们甚至只穿着单薄的夹衣,正围坐在一起,擦拭着自己的兵器,脸上,是健康的红润和高昂的士气。
而在营帐的中央,一个土黄色的、造型奇特的黏土炉子,正安静地燃烧着。炉口,看不到丝毫的黑烟,只有一股灼热的、干净的气流,在向上升腾。一根从炉身延伸出去的铁皮烟囱,则将所有可能存在的废气,尽数排出到了帐外。
“你们……你们的营帐,为何如此暖和,却没有半点烟味?”一名将领,指着那个炉子,难以置信地问道。
“回将军。”一名锐字营的老兵,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自豪地回答,“张总司长说了,咱们这叫‘蜂窝煤’,配上这‘格物炉’,火力旺,还没烟!只要把帐顶那个通风口,稍微打开一条缝,保管你睡得又暖和,又踏实!一觉睡到大天亮,起来浑身都是劲!”
耿忠走到那个炉子前,伸出手,感受着那股纯粹的热力。他又抬起头,看了看帐顶那个,正不断有新鲜冷空气流入的通风口。
他想起了,数月前,张伟在京师金殿之上,关于蜂窝煤的,那场惊天豪赌。
他再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那些,一个个因为“毒烟”而愁容满面的将领们。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他输了。
他那套,建立在“苦熬”和“蛮干”之上的治军规矩,在张伟这套,建立在“科学”与“人性”之上的“格物之理”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转过身,对着张伟,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的语气说道:“张总司长,请随我来帅府。本将,有要事相商。”
帅府之内,耿忠屏退了所有左右。
他亲自为张伟,倒上了一杯热茶。
然后,他对着张伟,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大礼。
“张总司长,此前,是本将,有眼无珠。”他抬起头,声音中,充满了由衷的敬佩与自责,“本将,为我之前的无知与傲慢,向你,赔罪。”
“从今日起,你这套‘格物防疫之法’,便是我大同镇的最高军法!本将,将亲自下令,在全镇,推广!”
就在他准备召集将领,下达这道足以改变整个大同镇命运的命令时,一名亲兵,却神色慌张地,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手中,高举着一封插着三根翎羽的,八百里加急军报!
“报——!!!”
“将军!北境急报!一股约三千人的蒙古精锐游骑,趁大雪封路,于昨夜,奇袭我白登口隘!”
“守军……守军猝不及-防,伤亡惨重!隘口,已于一个时辰前,失守!”
“什么?!”耿忠猛地站起身,一把抢过军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们……他们的目标,是哪里?!”
那名亲兵喘着粗气,用一种近乎于绝望的声音,回答道:
“将军!是……是聚粮山!我们囤积了整个大同镇过冬粮草的,聚粮山大营!”
整个帅府,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耿忠看着地图上,那个被重重圈出的,代表着数十万将士命脉的红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知道,此刻,大同镇大部分的军营,都因为“毒烟”之困,而士气低落,精神萎靡,根本无法立刻集结,进行长途奔袭。
而此刻,整个大同镇,唯一一支,睡得好、吃得饱、士气高昂、精力充沛,能够立刻披甲上马,满员出击的机动部队……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转向了地图上的另一个位置。
南大营,那座样板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