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朱标的全权令,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那是一卷盖着东宫大印的明黄色手谕,薄薄的一张纸,分量却足以压得整个匠作监都喘不过气。
张伟没有回自己那间潮湿的公房,而是拿着手谕,带着那卷巨大的图纸,直接走进了匠作监的议事厅。
上一次,他是被传唤而来。
这一次,他是奉旨而来。
“刘大人。”张伟将手谕轻轻放在了议事厅正中的桌案上,没有多余的客套,“殿下有令,格物坊建造新式熔炉,匠作监上下,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议事厅内,监正刘庸,还有一众主簿官吏,脸色都有些难看。
尤其是钱通,他看到张伟,就想起那个关于十万斤废铁的赌约,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冷哼一声,把头扭到了一边。
刘庸拿起手谕,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确认无误后,才皮笑肉不笑地放下。
“既然是太子殿下的钧旨,我等自然遵从。”
他嘴上这么说,人却坐着没动,显然不打算真的配合。
“张少监,不知你要如何‘配合’?是匠作监的工匠,还是库房里的物料?”
张伟没有理会他言语中的敷衍,径直将那卷巨大的图纸,在桌案上完全展开。
那头庞大而狰狞的“钢铁巨兽”,再一次展现在众人面前。
“我要人。”张伟的手指,点在图纸上,“匠作监中,最好的砖匠、石匠、木匠、铁匠,我全都要。”
“我要物。”他的手指划过图纸的基座,“建造高炉所需的所有耐火砖石、铁料、木材,匠作监的库房,我要有随时取用之权。”
“我还要地。”他最后的手指,指向窗外,“军器监旁那片空地,即刻清空,我要在那里,建起这座高炉。”
他每说一句,议事厅内官吏们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这不是配合,这是接管。
他一个五品少监,竟想凭着一纸手谕,直接调动整个匠作监的核心资源。
“荒唐!”
一声压抑不住的怒喝,从人群后方传来。
一个须发皆白,但身板依旧硬朗的老者,排开众人,走上前来。
此人是孙百手,匠作监资格最老,也是手艺最受公认的窑炉匠首。
大明宫中,无论是烧制琉璃瓦的官窑,还是冶炼铜铁的熔炉,大半都出自他手。
他的辈分,连刘庸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孙老”。
孙百手根本没看张伟,他的一双老眼,死死地盯着那张图纸,浑浊的眼球里,满是鄙夷与愤怒。
“老夫砌了一辈子窑,建了一辈子炉,从未见过如此异想天开之物!”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颤抖着点向那座高炉的设计图。
“十丈高?你是想让它自己把自己压垮吗?底下的砖石,根本承受不住如此重量!”
“还有这里!”他指向鼓风口的位置,“风口开在炉底,你是想把火吹灭吗?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都是在侧面助燃,你这是要逆天而行!”
“还有这个铁桶!”他最后指向转炉,“往铁水里吹气?滑天下之大稽!铁水乃金精所化,吹进去一口气,只会污了金精,炸了炉子,害了性命!你这根本不是炼钢,是炼一炉催命的毒药!”
孙百手的话,句句都说在了点子上,全是出自一个老工匠最朴素,也最坚实的经验。
议事厅内,那些原本只是心怀不满的匠人官吏们,此刻全都找到了主心骨,纷纷附和起来。
“孙老说得对!这东西根本就不合规矩!”
“闻所未闻!这要是建起来,出了事,谁担待得起?”
“此子就是个妖言惑众的骗子!”
刘庸坐在一旁,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冷笑。
他就是要等这个场面。
太子的手谕是厉害,可工匠造物,讲究的是技术,是经验,是传承。
你张伟再受圣眷,还能逼着这些不信你的老匠人,为你造出这空中楼阁不成?
面对千夫所指,张伟却异常平静。
他等所有人都说完了,才缓缓开口,问了孙百手一个问题。
“孙老,敢问,匠作监如今最好的高炉,一炉能出多少斤铁?”
孙百手一愣,随即傲然挺起胸膛。
“老夫亲手督造的八仙炉,日夜不停,一炉能出上等海绵铁八百斤!”
这已是冠绝大明的成绩,他有资格骄傲。
“八百斤。”张伟点了点头,“那敢问孙老,这八百斤铁,又要耗费多少焦炭,多少人力,多少时日?”
孙百手语塞。
这本就是一本亏本账,他自然清楚。
张伟没有追问,而是转过身,面对着所有人,点燃了他上任之后的第二把火。
“我知道,各位不信。”
“我也知道,在各位眼中,我这图纸,是废纸一张。”
“既然如此,多说无益。我们,再赌一次。”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直接落在了孙百手的身上。
“孙老,我张伟,今日便在此,以我这颗项上人头,和一身官皮做保!”
“我不要你匠作监一个老人,格物坊的学徒,自己会砌炉!”
“我只要你匠作监,按我的图纸,烧制出我所需要的耐火砖石!”
“三个月!”他再次伸出了三根手指,“我便在这军器监外,建起这座高炉,炼出这第一炉钢水!”
“若高炉崩塌,钢水不出,我张伟提头来见,自认欺君罔上,我格物坊就地解散,‘格物之学’四个字,从此在大明,沦为笑柄!”
他的声音在议事厅内回响,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的心头。
所有人都被他这股不要命的疯狂劲头给震住了。
“但若是……我成了呢?”
张伟的语气一转,带着一股森然的压迫力,直逼孙百手。
“若我这高炉,一炉出的铁水,胜过你那八仙炉十倍!若我这转炉,半个时辰炼出的精钢,比你锻打一月之功还要好!”
“你,孙百手,还有你身后所有匠作监的匠人,从今往后,见到我格物坊的规矩,要奉为圭臬!见到我格物坊的图纸,要奉为神旨!”
“你孙百手,要当着匠作监所有人的面,向我,行拜师之礼!”
“你,敢不敢赌?”
疯了!
所有人都觉得,张伟是真的疯了!
让孙百手,这个大明工匠界的泰山北斗,去拜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为师?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孙百手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老脸憋成了猪肝色,他指着张伟,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奇耻大辱!这是赤裸裸的奇耻大辱!
“好!好!好!”
刘庸猛地一拍桌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
他生怕孙百手不答应,也怕张伟会反悔。
“张少监果然有魄力!孙老,你也是我大明工匠的脊梁,岂能被一个小辈如此小瞧?”
他这是在火上浇油。
孙百手被他这么一激,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一口气顶了上来。
“赌就赌!”他嘶吼道,“黄口小儿!老夫今日,就用我这一辈子的名声,来揭穿你这妖术!”
“老夫若是输了,这颗脑袋,随你处置!”
“一言为定!”
张伟对着孙百手,深深一揖。
这一揖,不是晚辈对长辈的尊敬。
而是一个新时代,对一个旧时代,发出的,最后的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