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封锁,让皇城西北角楼成了一座悬于宫城之上的孤岛,充满了神秘与禁忌。
当约定的期限到来,朱元璋身着一袭便于行动的玄色龙纹常服,领着太子朱标,以及徐达、蓝玉这两位大明军功最盛的顶级将领,来到了角楼之下。
徐达老成持重,目光沉静,但偶尔瞥向角楼顶端的眼神,也带着一丝探究。而蓝玉则显得有些不耐,他戎马一生,信奉的是手中的刀,对这种神神叨叨的仙术,本能地抱有几分怀疑和轻视。
“开门。”
随着朱元璋一声令下,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亲自上前,撕开封条,在一阵沉闷的机括声中,拉开了那扇被重重把守的楼门。
一股纯粹的、不含一丝光线的黑暗,伴随着木料与机油混合的奇特气味,从门内扑面而来。
角楼内部,竟被改造成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巨大暗室。
“陛下,殿下,二位将军,请随臣来。”张伟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他没有点灯,似乎这黑暗正是他所需要的。
众人怀着满腹的疑虑,鱼贯而入。当厚重的楼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最后的光明与声音时,整个世界便彻底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这是一种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让人本能地感到心慌。蓝玉甚至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仿佛这黑暗中潜藏着什么未知的危险。
在短暂的适应后,众人的眼睛才勉强能分辨出,暗室的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模糊的圆形轮廓。
“张伟,”朱元璋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显得格外清晰,“这就是你的‘天命之眼’?”
“回陛下,这,只是‘天眼’的‘沙盘’。”张伟恭敬地回答,“真正的‘眼睛’,在我们的头顶。”
众人下意识地抬头,却只能看到一片深沉的黑暗。
张伟没有再解释,他走到了暗室的一侧,那里,有一个由无数齿轮和手轮组成的、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复杂机械。
他深吸一口气,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缓缓地,转动了其中一个最大的手轮。
“咔……咔嚓……”
一阵精密的、如同钟表内部机括运转的声音,从头顶的黑暗中传来。
紧接着,在角楼的屋顶正中,一块圆形的挡板,被无声地移开。一束明亮的、来自外界的阳光,如同一柄天神投下的利剑,瞬间刺破了黑暗,精准地,投射在了那巨大的汉白玉石台之上。
然而,那并非一束简单的光。
当光束落在石台上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们看见,在那光洁的玉石台面上,竟缓缓地,浮现出了一幅……活动的,彩色的,无比清晰的,应天府的全景图!
他们看到了脚下皇城的红墙金瓦。
他们看到了远处秦淮河上,如同蚂蚁般缓缓移动的舟船,船尾甚至还拖着清晰的白色水痕。
他们看到了城中街道上,熙熙攘攘、为生计奔波的百姓。
他们甚至能看到,远处城墙上,一个正在打哈欠的、小小的守城士兵!
“鬼……鬼啊!”
站在徐达身后的猛将蓝玉,这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汉子,在看到这超越了理解的一幕时,竟吓得“噌”地一下,后退了一大步,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徐达虽然没有出声,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也满是见鬼般的惊骇。
太子朱标,更是被眼前这如同仙术降临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看着石台上那流动的车马人流,喃喃自语:“此……此乃仙术乎?”
整个角楼,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双突然降临的“神之眼”给彻底镇住了。他们仿佛成了九天之上的神明,正冷冷地,俯瞰着这片属于凡人的,喧嚣的红尘。
#####################
角楼暗室之内,死一般的寂静仍在持续。
那片由光影构筑的“活沙盘”,如同一面通往神域的魔镜,将凡人世界的喧嚣与真实,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几位帝国最高统治者的面前,带来的是足以颠覆世界观的巨大冲击。
蓝玉依旧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手紧紧地握着刀柄,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徐达则死死地盯着那片流动的景象,眉头紧锁,脑海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无数的兵法战策、攻防之术,在这一刻被颠覆、重组。朱标则是在最初的震撼之后,将目光投向了张伟,那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好奇。
而朱元璋,是第一个从这神迹般的震撼中,挣脱出来的人。
或者说,他从未真正地沉浸于“震撼”。
当其他人还在为“仙术”而心神摇曳之时,这位大明朝的开国之君,已经用他那颗被权力与战争磨砺得无比坚硬的心,瞬间洞悉了这“仙术”背后,最核心的本质——权力!
绝对的,不容置疑的,俯瞰众生的权力!
他眼中燃烧的,不是对神鬼的敬畏,而是比任何人都要炽热的,属于帝王的,占有欲的火焰!
他没有去惊叹于这“仙术”的原理,而是立刻、马上,开始了“使用”!
他像一个在沙盘前运筹帷幄了千百次的统帅,大步走到那巨大的汉白玉石台前,伸出那只曾批阅过无数生杀予夺奏章的手,指向图中一角,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充满了命令意味的语气,下达了第一个指令:
“放大!通济门!”
“遵旨。”
张伟立刻应声,走到那台复杂的机械前,双手熟练地在几个不同的手轮上交替操作。他的动作精准而稳定,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
头顶的机括再次发出“嗡嗡”的运转声。
玉石台上的景象,开始飞速地移动、放大。应天府的街景在众人眼前飞速掠过,最终,稳稳地定格在了通济门那雄伟的城楼之上。
景象之清晰,令人发指。
他们能清楚地看到城门口负责盘查的兵丁,如何懒散地靠在墙边,如何对一些看起来油水丰厚的商队笑脸相迎,又如何对一些衣衫褴褛的百姓粗暴呵斥。他们甚至能看到,一个兵丁在收受了一枚铜钱后,便对自己负责检查的货物看都未看,便挥手放行。
蓝玉看得是目瞪口呆,而徐达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
“好!好一个通济门!”朱元璋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声音却冷得像冰,“朕的兵,就是这么给朕守国门的!”
他没有发作,而是再次下令,声音愈发急促:
“转向玄武湖!朕要看守备大营!”
“转向朝天宫!朕要看工部的料场!”
“转向夫子庙!朕要看应天府学!”
随着朱元璋一道道不容置疑的指令,张伟精准地操控着“天子之眼”。玉石台上的景象,如同皇帝意志的延伸,在他的指尖下飞速切换。
起初还处于震惊中的徐达和蓝玉,也迅速地从“仙术”的冲击中摆脱出来。他们不是庸人,他们是这个帝国最顶尖的军事统帅!他们立刻就明白了这东西,在军事上,意味着何等恐怖的价值!
他们的呼吸,也随之变得粗重起来,眼神中,早已被职业性的狂热所取代。
“陛下您看!”徐达突然指着一处城墙的拐角,沉声道,“此处,是城防的绝对死角!从角楼上看,一览无余,但若从地面,则极难发现。其下,便是秦淮河的暗渠出口。若有敌军精锐,夜间乘小舟,由此潜入,再攀上城墙,则我大明京师,危在旦夕!”
“还有这里!”蓝玉也指着一处军营,怒不可遏地吼道,“这处营地的岗哨,设置得太过稀疏!两哨之间,足有半里路的空当!营中的士兵,竟还有聚赌的!这要是被人摸了营,简直是易如反掌!一群废物!”
这已经不是在看“稀奇”了。
这间小小的、黑暗的角楼,在这一刻,变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效率高到恐怖的,“大明京城防务总会议”!
一个又一个平日里隐藏在太平盛世之下的防务漏洞、军纪问题、官员懈怠,被这双“天子之眼”,赤裸裸地、无情地,暴露在了大明朝最高统治者的面前。
朱元璋的脸色,越来越沉。
而徐达和蓝玉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在将全城巡视了一遍,找出了十几处足以致命的重大疏漏之后,朱元璋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汉白玉石台的边缘,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充满了后怕与狂喜的低吼。
他缓缓地转过身,用一种混杂着欣赏、满意,和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占有欲的眼神,死死地看着张伟。
他一字一句,用一种足以让整个天下都为之震动的语气,做出了最终的评语:
“好!好一个‘国之眼’!”
“张伟,从今日起,你,便是朕的眼睛!”
“朕要让你,为朕,看尽这万里江山!”
尾声,在角楼中响起。
朱元璋当场下达了数道密旨,全部是基于刚刚在“天子之眼”中的观察,对京城防务进行的雷霆调整。其中,通济门的守将,被当场下令革职查办。
而最后一道密旨,是关于张伟的。
“传朕旨意,”皇帝的声音,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擢升张伟为‘将作监少监’,正五品。仍领‘东宫格物坊总办’之职,总领天下格物之事。钦此!”
从一个不入流品的“宾客”,到如今,身兼两职,正式踏入帝国权力核心的正五品京官。
张伟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他所代表的“格物之学”,终于,在这座古老的帝国,拥有了最坚实的根基,和最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