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整个格物坊都进入了一种奇特的忙碌状态。
所有人都在为了那把能“给火焰量体温的尺子”而努力。
鲁平带着机械部的人,反复试验,用最好的钢材,打造包裹“热电偶”金属丝的保护套管。陶升则亲自上阵,发挥他玩泥巴的看家本领,用最耐火的土,烧制出了一根中空的、能保护金属丝不被火焰直接烧断的细长陶瓷管。
其他工匠也没闲着,有的帮忙拉丝,有的帮忙打磨,每个人都贡献着自己的一份力。
失败了很多次,浪费了不少材料,但没有一个人抱怨。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正在做的,是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
终于,在第五天下午,第一支粗糙但结实的热电偶,被成功地制造了出来。
它被小心翼翼地从马蹄焰窑的侧面,插进了窑炉的心脏。另一头,则连接着那个能显示“温度”的小木盒。
当一切准备就绪,张伟下令:“开炉!”
这一次,所有人的心态都和之前完全不同了。没有了紧张和不安,也没有了虚无缥缈的幻想,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严肃的专注。
火焰再次升腾,但陶升的眼睛,已经不再去看那火苗的颜色。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小木盒,像一个最虔诚的学生,在读着老师的课本。
“针动了!”陶升的声音有些发抖,“三百……五百……七百度了!”
“继续加煤!”张伟在一旁下令,“不要停,直到我喊停为止!”
工匠们立刻行动起来,一铲又一铲的煤被送入炉膛。
“九百度!一千度!一千一百度!”陶升大声地报着数,他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有底气。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看”到过炉子里的情况。
“够了!”当磁针指向一个被张伟提前画好的刻度时,张伟立刻喊道,“减小风力,保持住这个温度!记住这个位置,这就是我们需要的温度,一千二百五十度!”
接下来的烧制过程,变成了一场前所未有、井然有序的协同作战。
“温度掉下去了!加半铲煤!”
“风力太大,温度有点冲!再关小一点风口!”
在张伟的指挥和陶升的报数下,工匠们第一次如此精确地控制着这头火焰猛兽。他们让它在长达数个时辰里,都乖乖地维持在那个最完美的温度上。
终于,出料的时刻到了。
当炉口打开,一股如同清澈泉水般的、亮得晃眼的液体,缓缓流出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它在平整的石板上流淌,摊开,然后,静静地冷却。
一息,两息……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
没有开裂。
没有任何开裂的迹象。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巨大的、从天上掉下来的水晶,又像一块冬日里最纯净的厚冰。透过它,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石板的纹路,看到它另一边的一切。
一个离得最近的年轻窑工,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那块板子的表面。
入手处,一片冰凉,一片光滑。
“成……成了……”他喃喃自语,随即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声:“我们成了!”
这一声,像点燃了火药桶。
“噢——!”
整个格物坊,瞬间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工匠们把手里的工具往天上一扔,互相拥抱着,又蹦又跳。有的人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他们把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压抑、不甘,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胜利的呐喊。
在一片狂欢的海洋中,陶升慢慢地走到了那块巨大的玻璃板前。
他伸出那双被火烤了一辈子、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的手,轻轻地、温柔地,在那光滑如水的表面上抚摸着。
他看着玻璃另一边,兄弟们那一张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却又无比真实的笑脸,看着这个被他亲手创造出来的、崭新的透明世界。
这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再也绷不住了。
他捂着脸,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嚎啕大哭。
张伟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是格物坊的胜利,也是科学的胜利。
更是这些朴素的工匠们,用自己的双手,战胜了千百年来的“不可能”之后,应得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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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格物坊里摆起了庆功宴。
大块的猪肉,管够的米饭,还有几坛子从城里买来的好酒,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放开了吃喝。这是他们这么多天来,最放松、最高兴的一天。
工匠们红着脸,勾肩搭背,大声地吹着牛,炫耀着自己在这场“战斗”中,是负责拉丝还是砌墙。
陶升成了所有人的中心。他端着酒碗,一桌一桌地敬过去,跟每一个帮助过窑炉部的兄弟喝酒。他话不多,但每一口都喝得极实在。他把所有的感激,都灌进了酒里。
张伟也端着碗,笑呵呵地看着这一切。
等酒过三巡,气氛到了最热烈的时候,张伟站了起来。
喧闹的场子,慢慢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兄弟们,今天我们成功了,我比谁都高兴。”张伟先是肯定了大家的功劳,“所以,今晚的酒肉,大家敞开了吃喝!”
“好!”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张伟等声音落下,话锋却突然一转。
“但是,”他指了指那块被小心翼翼安放在木架上,像宝贝一样供起来的巨大玻璃板,“这个东西,它还只是块没用的‘水晶’。”
众人脸上的笑容,都愣住了。
“总办大人,这……这话是啥意思?”鲁平有些不解地问,“这可是咱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烧出来的宝贝啊!”
“是宝贝,但它现在只能待在格物坊里,当个摆设。”张伟解释道,“你们想想,谁家会花大价钱,就为了买一块透明的板子回家看?”
工匠们你看我我看你,觉得好像是这个道理。这东西是很稀奇,但要说有什么用,好像还真说不上来。
“它现在,还不会‘说话’。”张伟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引导性,“我们得让它,拥有一种魔力。一种能让全天下的女人都为之疯狂,让王公贵族都愿意掏空口袋来换取的魔力。”
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
张伟走到那块玻璃板前,轻轻敲了敲。
“我们要让它的一面,变得像水一样光滑,像银子一样闪亮。”张伟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要让它,能清清楚楚地照出人的脸,每一根胡子,每一条皱纹,都跟真的一模一样。我们要把它,从一块‘水晶’,变成一面‘镜子’!”
镜子!
这个词,让所有工匠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们都用过铜镜,知道那玩意儿照出来的人影,都是模模糊糊的黄铜色。如果真能造出总办大人说的那种,能把人照得一清二楚的镜子,那……那简直不敢想!
“总办大人,您就说吧,咋弄!”陶升激动地站了起来,他现在对张伟的话,是百分之百的信服。
张伟笑了。
“这一次,我们不动火,不动锤子。”他伸出一根手指,“我们用另一种东西,一种你们看不见摸不着,但真实存在的力量,叫‘化学’。”
他让人取来一些新的物料,有硝酸、氨水,还有一些特殊的糖。
他告诉众人,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用这些“药水”,在玻璃的背面,“种”上一层比纸还薄的银子。
这个说法,又一次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范围。
用药水怎么能“种”出银子来?
但这一次,没有人再质疑。
他们刚刚用一把“尺子”量了火焰的温度,现在,他们也相信,总办大人一定能用这些“药水”,创造出新的奇迹。
刚刚战胜了高温的团队,在短暂的庆祝后,又一次面对一个全新的、更精细的、关于“化学”的难题。
但所有人的心里,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充满了比之前更强烈的期待。
他们想亲眼看看,那面能照亮一切的“镜子”,到底是如何诞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