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大捷的喜悦过后,张伟在太子朱标的支持下,前往灾区进行勘察,为后续的重建工作提供技术支持。
一支由格物坊核心技术人员和朝廷官员组成的特殊队伍,很快便离开了应天府,深入到了那片被洪水肆虐过的土地。
马车行驶在泥泞的官道上,车轮碾过之处,留下了深深的辙印。道路两旁的景象,触目惊心。被洪水冲垮的村庄,只剩下断壁残垣。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他们眼神空洞地坐在临时搭建的窝棚边,默默地熬着稀可见底的米粥。田地里的庄稼,早已被一层厚厚的、已经开始板结的淤泥所覆盖,放眼望去,一片灰黄,看不到半分绿色。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随行的户部官员,看着此情此景,不住地摇头叹息:“完了,全完了。这些田,就算淤泥清了,地气也伤了。今年秋收,是彻底指望不上了。只盼着朝廷的赈济粮,能早日运到,让百姓们,能熬过这个冬天吧。”
石开山这位营造大师,则从专业的角度,看出了更深的问题:“不止是地气。你们看这土,被水泡了太久,又被太阳一晒,已经板结得跟石头一样。别说种庄稼了,就是用锄头刨,都得费牛大的劲。”
张伟一路沉默不语,只是不断地记录着,计算着。
终于,在一个名为“下关村”的村落,他让车队停了下来。
他看到,几十名幸存的村民,正驱使着他们那同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耕牛,在田里,艰难地进行着翻耕。那是一种令人心酸的景象。板结的土地,坚硬如铁。传统的铁制犁头,笨重而又不够锋利,每一次前进,都需要耕牛拼尽全力,也只能在地上,犁开一道浅浅的、几乎不起作用的沟痕。赶牛的农夫,声嘶力竭地吆喝着,用鞭子抽打着早已不堪重负的牲畜。人和牛,都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做着近乎徒劳的挣扎。
张伟跳下马车,径直走到了田埂上。
他叫住了一位正在歇气的老农。那老农的脸上,布满了沟壑,眼神,也如同他脚下的这片土地一样,干涸而又绝望。
“老乡,”张伟蹲下身,递过去一个水囊,用最平和的语气问道,“请问,像这样的地,您和您家的牛,一天,能耕多少?”
老农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衣着不凡,却没什么官架子,便接过水囊,猛灌了一口,才喘着粗气,有气无力地答道:“这位官人,您是不知道。往年好地景的时候,俺爷俩,一天能拾掇个三五亩。可今年这地,跟铁板一样,牛都快累死了,一天,能翻个半亩,就算老天爷开眼了!”
“半亩……”赵启在旁边听着,手中的算盘飞快地拨动着,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总办大人,”赵启走到张伟身边,声音压得极低,“我算过了。按照这个速度,就算把所有能动的劳力和牲畜都算上,等到秋霜下来,这片地区,能完成翻耕补种的土地,不会超过三成。这意味着,明年夏天,我们将面临一场,比这次洪水,更可怕的,大饥荒!”
饥荒!
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狠狠地压在了所有随行官员的心上。
张伟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看着那头正在低头喘息、嘴角甚至渗出白沫的老牛,看着那把深陷在泥里、锈迹斑斑的铁犁。
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他愤怒于天灾的无情,更愤怒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所使用的生产工具,是何等的落后与低效!
他之前所有的发明,无论是洪武钢,还是水泥,甚至是明宫灯,服务的,都是帝王将相,是这个帝国的上层建筑。他从未真正地,为这些挣扎在最底层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们,做过些什么。
一种深深的愧疚感,和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在这一刻,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看着那把笨重的铁犁,脑中,却浮现出了格物坊锻造车间里,那柄能斩铁如泥的“洪武钢”战刀。
一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的整个脑海。
“我错了……”他喃喃自语,“我一直都错了。”
“我们拥有着这个世界上,最坚韧、最锋利的钢铁。可我们,却只想着,用它去锻造杀人的兵器,去打造御敌的铠甲。”
“可我们忘了,犁,也是兵器!是人类与饥饿,战斗了千百年的,最重要的兵器!”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身后那些同样忧心忡-忡的众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命令。
“回城!立刻,返回格物坊!”
……
当天下午,格物坊机械研发部内,气氛肃穆。
张伟召集了鲁平、孙百手,以及所有最顶尖的锻造和木工师傅。
他没有说任何废话,只是在巨大的黑板上,画出了一具传统铁犁的结构图,然后,用红色的炭笔,在上面,画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叉。
“这里,太重!无用的铁料太多,增加了牲畜的负担!”
“这里,角度不对!只懂得用蛮力破土,而不是顺着土势‘切’开,阻力太大!”
“还有这里,犁壁是平的,翻开的泥土,会直接堆在旁边,无法形成规-整的田垄,不利于保水和播种!”
他每说一句,都像一记重锤,敲在这些工匠大师的心上。他们第一次,从这种“格物”的角度,去审视一件他们再也熟悉不过的农具。
最后,张伟扔掉手中的炭笔,在旁边,画出了一具全新的、线条流畅优美得如同艺术品的,新式犁的草图。
“我们要做的,很简单。”
“第一,减重!我们要用最少的‘洪武钢’,用在最关键的犁铧和犁壁上。其余部分,全部用最轻、最坚韧的木料代替!”
“第二,改形!我要你们,把犁壁,打造成这种,带有优美弧度的曲面。它要像鱼的身体一样,能在泥土中顺滑地游走,将翻开的泥土,引向一侧,形成完美的田垄!”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他拿出了另一幅,结构更为复杂的图纸,那上面,画着一个由齿轮、漏斗和犁铧组成的联动装置,“我们不仅要耕地,我们还要,在耕地的同时,把种子,也一同种下去!”
“这,便是‘多行条播机’!它能精准地控制播种的间距和深度,最大限度地,节约我们宝贵的种子,并让每一颗种子,都能在最合适的位置,生根发芽!”
看着图纸上那两件,充满了革命性设计理念的“神器”,鲁平和孙百手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一场席卷大明亿万亩良田的,绿色革命,即将在他们的手中,拉开序幕!
孙百手这位刚刚才被“格物之学”折服的老匠首,此刻再无半分犹豫。他转过身,对着锻造车间那群同样听得热血沸腾的徒弟们,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自洪武钢炼成之后,最响亮的一声号令:
“开炉!升火!都给老子动起来!”
车间角落里,那座刚刚因为成功而熄火的锻造炉,伴随着这声怒吼,再次被点燃了熊熊的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