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李家村的屋檐,细密的雪粒子终于挣脱束缚,簌簌落下,给灰扑扑的屋瓦、光秃秃的树枝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白。寒意透过窗棂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屋里炭盆烧得旺,暖意融融,却也驱不散心头那份沉甸甸的牵挂。
李晚怀里抱着穿得像个棉花团子似的小念安。她捏着侄子肉乎乎的小手指,一个一个地掰开,声音轻柔又耐心:“一、二、三……”
“三!”念安奶声奶气地跟着学,大眼睛亮晶晶的,努力想把小拇指也翘起来,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
“念安真棒!”李晚笑着亲了亲他的小脑门,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却并未因这童稚的互动而完全松弛。自从那日从悦香楼回来,她便强迫自己将心思彻底收了回来,不再过问楼里的一丝一毫。她知道,那是大哥李奇必须独自趟过去的河,她若时时伸手,反成了他成长的阻碍。村人那些“悦香楼对面开了醉仙居,抢走不少客人”、“李掌柜怕是难喽”的议论,像小虫子一样钻进耳朵,她也只是默默听着,按捺住那颗焦灼地想要奔去县城看看的心。
“晚儿,你要相信大哥,相信含烟姐,他们一定能撑过去的。”她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直到前几日,福哥儿回来说起楼里推出了一道叫“冻梨水晶盏”的新奇菜品,引得客人纷纷回头,她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大哥,终究是在风浪里站稳了。
“唉……”炕沿边做绣活的李母,针线在手中停了又停,忍不住又抬头望向窗外。雪下得越发密了,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今儿都腊月二十了……你二哥咋还不回来?这雪下得……路上可别出啥事啊?”她声音里的担忧浓得化不开,针尖不小心戳到了指腹,沁出一颗小小的血珠也浑然不觉。
李晚压下心底同样翻腾的不安,温声安慰:“娘,别自己吓自己。说好了二十前回来,二哥定能赶到的。许是雪大路滑,走得慢些。”她将念安往怀里拢了拢,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大人情绪的低落,安静地依偎着。
堂屋里,李老头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里眉头锁着深深的刻痕。李有田背着手,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全家人的心尖上。二婶张氏、大嫂含烟和妹妹李花围坐在另一处,手里的针线活计也做得心不在焉,耳朵都支棱着,捕捉着窗外除了风雪外的任何一丝异响。柳芽安静地坐在角落的小凳上,守着炭盆,时不时用火钳拨弄一下里面暗红的炭块。灶房里,李福正带着柳根,看着锅里咕嘟冒泡的炖菜,蒸汽氤氲了他们的脸。
整个李家,都被一种混合着对李宁归途的担忧和对悦香楼境况暂缓的余悸所笼罩的寂静包裹着,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和窗外风雪不甘寂寞的呜咽。
突然!
一种沉闷、压抑,却又带着某种顽强穿透力的声音,混杂着尖锐的马嘶和隐约的人声,沉沉地撞碎了风雪的屏障,撞进李家紧闭的院墙!
笃…笃笃…咯吱…咯吱吱……
咴咴——!
“吁——!到了到了!”
“开门!快开门呐!”
仿佛滚油锅里泼进了冷水,李家死水般的寂静瞬间炸开!
“回来了!是马车!”李有田猛地刹住脚步,失声叫道,声音都变了调。
“老天爷!可算回来了!”李母手里的针线筐“哐当”掉在地上,线轱辘滚出老远。
李老头“腾”地站起身,连烟袋都忘了拿,几步就冲到门边。李晚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一把抱起念安,跟着众人涌向堂屋门口。柳芽反应最快,早已跳起来,一把拉开沉重的堂屋门栓。
一股裹挟着雪沫子的、凛冽如刀锋的寒气,咆哮着冲进温暖的堂屋,激得所有人都是一个哆嗦。
“开门!爹!娘!开门哪!是我!宁哥儿,我们回来了!”一个嘶哑、粗粝,仿佛被寒风沙石狠狠打磨过的声音穿透风雪,带着一种近乎力竭的亢奋,狠狠地砸在众人耳膜上。但这声音……似乎不止一个?
李福和柳栓早已像离弦的箭,顶着扑面而来的风雪,飞快地冲下台阶,扑向院门。门轴发出艰涩刺耳的“吱嘎”声,刚拉开一条缝,三个裹挟着满身风雪的“雪人”便挟着刺骨的寒气,重重地撞了进来!
当先一人几乎看不清面目,狗皮帽子结满白霜,眉毛胡茬挂着冰溜,厚重的羊皮大氅被雪水浸透,沉甸甸地往下坠——正是李宁!他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他面前剧烈翻滚。
而在他身后,紧跟着两个同样风尘仆仆、冻得脸膛发紫的年轻身影!竟是李旺和李杰!
“二哥!旺哥儿!杰哥儿?!”李晚看清来人,失声惊呼,巨大的惊喜和瞬间的疑惑交织在一起。
柳根机灵得像只小猴子,看清来人后,转身就往堂屋跑,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激动地大喊:“回来了!回来了!二少爷回来了!杰少爷和旺少爷也回来了!”
屋里的人听到这喊声,全都愣住了,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随即,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担忧和沉寂!李老头手里的旱烟袋“啪嗒”掉在地上,李老太双手合十,连声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李母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又是哭又是笑。李有田和李有才兄弟俩几步就冲到了门口。李晚抱着念安,也赶紧跟了过去。
“爹!娘!爷!奶!二叔!二婶!大嫂!小妹!我们回来了!”李宁、李旺、李杰三人站在堂屋门口,带着一身寒气,脸上却洋溢着归家的激动笑容,声音洪亮地挨个喊着亲人。
“哎!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李母哽咽着,想上前摸摸儿子又怕他冷,手足无措。李有田用力拍着李宁结实的肩膀,上下打量着,连声道:“好!好小子!没少块肉!”李老头看着三个孙子,布满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含烟扶着腰,脸上也满是欣喜。李花则好奇地看着许久不见的堂弟李杰和弟弟李旺。
柳芽早已手脚麻利地倒好了几大碗滚烫的姜糖水端过来。柳根则懂事地跑出去,和李福一起,把院门外那辆盖着厚厚油布、堆得满满当当的大车小心翼翼地牵进了院子,关上院门。
寒暄过后,众人围着炭盆坐下。李宁灌了一大口辛辣的姜糖水,一股暖流从喉咙直烧到胃里,冻僵的身体才仿佛活了过来。他这才解开众人心中的疑惑:“爹,娘,是这样。我到了府城,把皮子出手。想着这两日书院也该放年假了,就顺道去城南书院看了看。嘿,正赶上他们收拾行李准备回家!旺哥儿和杰哥儿都在,我想着左右也是同路,雪天路滑,他们俩半大小子自己雇车回来也不安全,就干脆等着他们一块儿,路上也好有个照应。结果就耽搁了小半日,紧赶慢赶,还是让家里担心了。”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悬着的心彻底落回了肚子里。李母嗔怪地拍了一下李宁的胳膊:“你这孩子!也不托人捎个信回来!害我们白担心一场!”
“嘿嘿,娘,这不是想给您个惊喜嘛!”李宁嘿嘿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又看向李杰和李旺,“再说了,把咱家两位小秀才安全接回来,也是大事!”
李杰和李旺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被家人围着嘘寒问暖,旅途的疲惫也消散了不少。
屋外风雪依旧,屋内却已是暖意融融,笑语喧哗。炭盆里的火映照着每一张喜悦的脸庞。李晚看着二哥虽然疲惫却神采奕奕的眼睛,再看看平安归来的李杰李旺,最后目光落在怀中正咿咿呀呀学着她数数的念安身上,心中一片安宁。这风雪归途,终究是平安抵达了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