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子最先教我的,是毒。
她带我进入一间密室。
里面摆满了瓶瓶罐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杂着草药和化学试剂的味道。
“作为郎君的贴身暗卫,你的第一职责,不是杀人,而是保命。保住他的,以及你自己的。”
她指着一排贴着不同标签的瓷瓶。
“这些,都是剧毒。鹤顶红、断肠草、牵机药、鸩毒……每一种,你都要熟悉它们的性状、气味、毒发的时间和症状。”
她拿起一包粉末。
倒在清水里,水色不变,依旧清澈。
“如何试毒?”她问我。
我想到电视剧里的情节,小心翼翼地回答:“用银针?”
她冷笑一声。
“那是蠢货的办法。能被银针试出的,只是些粗鄙毒药。真正高明的毒,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
她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巧的白玉鼠。
那小东西活泼可爱,在她掌心滴溜溜地转。
她捏开它的嘴。
用一根细长的玉簪沾了点杯中的水,滴了进去。
起初,白玉鼠毫无反应,依旧活蹦乱跳。
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它开始抽搐,口鼻渗出黑血,很快就僵硬不动了。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这是‘七步倒’,经过改良,毒发时间延长了。下毒的人,有足够的时间离开。”
她面无表情地解说,仿佛在谈论一道菜的做法。
“现在,记住它的味道。”
她将杯子推到我面前。
我迟疑着,凑过去闻了闻。
“不,是用你的舌头。”
我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她。
“放心,死不了。”
她语气平淡。
“顶级的毒药鉴别家,靠的不是银针,不是老鼠,而是自己的身体。你的舌头,要比任何工具都灵敏。你要学会用舌尖最细微的感觉,去分辨毒物的存在。是麻,是苦,是涩,还是瞬间的刺痛?每一种毒,都有它独特的‘口感’。”
那一天,我在她的逼视下,用舌尖尝遍了十几种毒药的稀释液。
每一次,都是一场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冒险。
舌尖传来的异样感觉,伴随着强烈的心悸和反胃,让我几乎虚脱。
每尝一种,她都会立刻给我服下相应的解药,然后冷酷地记录下我的反应。
“你的身体耐受性不错。”
她淡淡地评价,像在评估一件工具。
除了试毒,她还教我用毒。
如何将毒下得神不知鬼不觉,如何利用身边一切寻常物件作为淬毒的武器。
一根普通的绣花针,一片茶叶,甚至是指甲缝里的一点粉末,都可以成为致命的杀器。
我问她:“你教会我这些,难道不怕我用在你或者三郎君身上吗?”
秋娘子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怜悯,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不担心。”
她从一个精致的黑漆小盒里。
拿出了一粒乌黑的药丸,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
“这是死士必吃的‘三月绝’。吃了它,就不担心了。”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我不吃。”
我的心在狂跳。
作为看过无数小说和电视剧的现代人,我太清楚这是什么了。
这是最恶毒的控制手段,一旦吃下,我的命就彻底攥在了别人手里。
她又笑了,似乎对我的反应早有预料:“这可由不得你。”
“你今天不吃,”她慢条斯理地说,“我可以把它下在你喝的水里,你吃的饭食里,总有一天,你会吃下去的。”
声音里的每个字都如寒冰。
“吃下去会如何?”
我明知故问,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吃下去,你以后每三个月,就得来我这里领一次解药。否则,心脉寸断,神仙难救。”
我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我可以为生存而伪装,可以为活命而学习杀人之术,但我绝不能接受像狗一样被拴上链子!
“那我不吃!”我死死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敢给我下药,我现在就死在这里。”
她脸上的笑容终于敛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探究。
“你不怕死?”
“怕。”
我坦然承认。
“但我更不想摇尾乞怜地向你要解药。我的命是我自己的,就算是死,也要自己做主!”
秋娘子的瞳孔微缩。
她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那目光复杂,有惊讶,有欣赏,还有一丝了然。
“你,实在不像丫鬟玉奴。”她缓缓说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如遭雷击。
但我的手没有抖,脸上的决绝没有变。
“我说的是,我不会吃这个药。”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空气几乎凝固的时候,一个清越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娘子,她不吃,就不吃吧。”
我循声望去,三郎君不知何时站在了密室门口。
他依旧是一身白衣,在昏暗的烛光下,宛如谪仙,不染尘埃。
“可是……郎君,这样太危险了……”
秋娘子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迟疑。
“无妨。”
三郎君缓步走近。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温和。
“玉奴不会害我的,我相信她。”
他说着,转向我,那双眸子清澈如秋水。
“玉奴,你会害我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
郑重地、清晰地,用我自己的意志,许下承诺。
“我不会。”
三郎君听了,便笑了。
那笑容如春风拂过,冰河解冻,万物复苏,美得令人心折。
“我知道。”他轻声说。
“好了,就这样吧。”
他转身对秋娘子说,语气不容置喙。
这场关于忠诚的较量,以我的胜利告终。
我没有被种下“三月绝”。
却被三郎君亲手戴上了一道名为“信任”的枷锁。
自此之后,秋娘子再未提过药丸之事。
她开始教我如何护卫。
她告诉我,我的任务只有一个:至死护住三郎君。
我死,三郎君也不能死。
我的身体,就是他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固的一道屏障。
她让我以父母的生命发誓,永远护住三郎君。
我跪在地上,举起手。
在心里,我对着我在现代的父母,那个我再也回不去的家,郑重起誓。
而口中说出的,是玉奴父母的名字。
这个誓言,于我而言,同样神圣。
护卫的训练,远比我想象的要枯燥和艰辛。
秋娘子会模拟出各种突发状况。
有时,我正端着茶水走向三郎君的书房。
她会突然从假山后窜出,一把淬了毒的短刃直刺我心口。
我必须在瞬间做出反应。
用托盘挡开,或是以最狼狈的姿势滚倒在地,同时还要确保茶水不会溅到“郎君”身上——那个她用稻草人做的替代品。
有时,她会让我站在院中,闭上眼睛,用耳朵去听。
“风声,几级?从哪个方向来?”
“院外有几个人走过?步履是轻是重?是男是女?”
“现在,告诉我,百步之内,有几处可以藏匿刺客的地方?若有弓箭手,最佳的狙击点在哪里?”
我的五感被她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磨砺着,变得日益敏锐。
我开始能从空气最细微的流动中,察觉到杀气的存在。
她还教我近身搏杀。
没有花哨的招式,每一招都是最简洁、最致命的杀人技。
插眼,锁喉,断骨,袭阴。
她告诉我:“暗卫的搏杀,不是比武,没有规矩。唯一的规矩,就是用最快的速度,让敌人失去威胁。你的身体,每一处都是武器。”
我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但我的眼神,却在一次次的摔打和疼痛中,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亮。
最后一项,也是我学得最快的一项,是情报。
秋娘子说:“一个顶级的暗卫,耳朵和眼睛,要比手中的刀更锋利。你要成为郎君在暗处的耳目,为他织就一张覆盖整个崔府,乃至整个京城的情报网。”
她以崔府为道场,亲自教我如何获取、甄别、传递情报。
她让我去浣衣房。
去听那些婆子们嘴里最琐碎的闲话。
谁家的主子赏了什么,谁家的丫鬟和管事有私情,哪位夫人的娘家送来了什么东西。
这些看似无用的信息,拼凑起来,就是一张复杂的人际关系网和利益流动图。
她让我去厨房。
从每日采买的菜品,可以看出各房的用度喜好和财务状况。
从厨子们的抱怨中,可以听出府里最近的开销是否紧张。
她让我去讨好马夫,去接近采买,去和那些最不起眼的小厮丫鬟们打成一片。
我用三郎君赏我的碎银子,用几句恰到好处的恭维,用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帮助,收买着人心。
我不再是那个只在三郎君院里洒扫的玉奴。
我像一滴水,融入了崔府这片汪洋大海,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秋娘子教会了我如何建立“死信”。
后花园某棵槐树的第三个树洞,是我们的联络点。
一片完整的树叶,代表安全。
一片被撕掉一角的树叶,代表有紧急情报。
她还教我用花语、用衣物的晾晒方式、用窗台上花盆的摆放位置,来传递最简单的信息。
渐渐地,我发现,整个崔府在我眼中,不再是一座座冰冷的院墙和屋宇。
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流动的网络。
每一条流言,每一次人事变动,每一笔银钱往来,都是网络上跳动的信息节点。
只要我愿意,我随时能搭建起我的信息渠道,获取我想要的信息。
然后,再用秋娘子教我的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它们变成一张写满密语的纸条,藏进那个无人知晓的树洞里。
当我第一次,凭借自己的能力,将一份关于二郎君私下接触兵部官员的情报传递给秋娘子后,她看着我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真正的赞许。
“很好。”
那一刻,我站在月光下,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曾沾染过剧毒,曾因练武而布满厚茧,也曾写下过致命的情报。
我,丫鬟玉奴,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三郎君的影子。
一把在黑暗中,为他扫清一切障碍的,无声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