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休养期,如一场突如其来的甘霖,洒在了这片刚刚被鲜血浸透的焦土之上。
魅影军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可谁也没有想到,这场看似温情的“假期”,却拉开了一场更加残酷,也更加无声的竞争序幕。
魅德学院的格局,在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演武场上的喊杀声歇了。
曾经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与汗臭,被清晨的露水与泥土的气息所取代。那片浸透了无数人鲜血的土地,如今空旷得令人心慌。
取而代之的,是学院东侧,那几座平日里鲜有人问津的阁楼,变得门庭若市,灯火彻夜不熄。
藏书阁。
琴音阁。
幻心阁。
这三座分别代表着“智”、“艺”、“术”的殿堂,成了新的,没有硝烟的战场。
藏书阁内,弥漫着陈年书卷与崭新墨锭混合的独特香气。
这种味道,让一部分人安心,也让另一部分人窒息。
温若澜跪坐于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
她换上了一身素雅的白色学子服,繁复的裙摆被收敛,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脖颈。那份与生俱来的,属于书香门第的清雅与高贵,在这一刻,洗去了所有血腥,尽显无疑。
她的面前,铺着一张上好的澄心堂纸,纸质细腻,光洁如玉。
她手腕悬空,指间的狼毫笔,行云流水。
一个个娟秀而不失风骨的簪花小楷,跃然纸上。
一旁负责指导的书法教习,一位胡子花白的前朝学士,看着她的字,捋着胡须,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
“笔力遒劲,风骨自成。”
“这手字,便是在那些簪缨世家的名门闺秀之中,也属上乘。”
温若澜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她那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那份骄傲。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阁的另一侧。
那里,光线要昏暗许多。
一群出身市井,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女子,正挤在一起,为了一个最简单的“永”字,抓耳挠腮,愁眉不展。
其中一个名叫“柴鸦”的女子,尤其笨拙。
她曾是演武场上最凶狠的狼,一个人便斩杀了七个对手,浴血而活。可此刻,那双握惯了匕首、能精准割开敌人喉管的手,在面对这支小小的毛笔时,却抖得如同风中筛糠。
墨汁滴得到处都是。
白净的纸上,被她画出了一团团不成形状的墨疙瘩,丑陋不堪。
“噗嗤。”
她身旁几个同样出身士族的女子,终于没能忍住。
那压抑着的嗤笑声,像是几根淬了毒的细针,刺在柴鸦的耳膜上。
笑声里,是毫不掩饰的优越感。
温若澜的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莽孺。
这就是她们与自己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战场上的狠厉,在这种地方,一文不值。
就在此时,一道清冷的身影,缓步走到了柴鸦的身旁。
是素心。
她也没有穿那身黑色的训练服,而是换上了一件淡青色的襦裙。那颜色极淡,衬得她那张本就清冷的脸,愈发不食人间烟火,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发出任何嘲笑。
她只是蹲下身,从柴鸦那沾满了墨汁的粗糙大手之中,轻轻地,接过了那支不听使唤的毛笔。
柴鸦的手猛地一颤,下意识想缩回去。
“握笔,要像握住情郎的手。”
素心的声音很轻,气息拂过柴鸦的耳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
她握着柴鸦的手,一笔一划,在那张早已被污染的纸上,重新写下了一个“永”字。她的手指冰凉,触感细腻,与柴鸦手背上粗糙的伤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看,这一点,如高山坠石,要的是那份决绝。”
“这一横,如千里阵云,要的是那份开阔。”
“这一竖,如万岁枯藤,要的是那份坚韧……”
她的讲解,没有掉任何书袋,用的,都是最通俗,也最直白的,来源于生活的比喻。每一个字,柴鸦都能听懂。
柴鸦呆呆地看着她,看着那只握着自己的,白皙得不似真人的手,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清冷绝美的脸。
她那颗早已被杀戮与血腥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在这一刻,竟莫名地,软了一下。
周围那些原本还在嗤笑的士族女子,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她们看着素心,看着她身边那几个渐渐围拢过来,眼中露出感激与信服神情的“莽孺”。
她们的心中,同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安的预感。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的手段。
温若澜的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握着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骨节微微泛白。
这场战争,或许,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
夜,深了。
寝居之内,早已没了往日的死寂。
有的房间,传来阵阵悠扬的琴声,时而高亢如金戈铁马,时而婉转如情人低语。那是出身青楼的女子,在重拾她们赖以生存的技艺,指尖的每一次拨动,都计算着人心。
有的房间,则亮着微弱的烛火。几个女人头碰着头,正为了一个棋局的残谱,争论得面红耳赤,每一步落子,都充满了算计与杀伐。
更有的房间,大门紧闭。
里面却不时传来一阵阵令人脸红心跳的,刻意压抑着的,充满了魅惑的吟哦与喘息。
她们在用最直接的方式,练习着那些足以让任何男人都为之疯狂的“秘术”,从呼吸的频率到声音的婉转,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揣摩,力求完美。
整个魅德学院,是一个被投入了无数条饥饿蛊虫的巨大蚁巢。
她们是彼此之间,最直接,也最致命的竞争者。
很快,有人开始拉帮结派。
那些出身士族的贵女,自发地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她们共同研究藏书阁里那些最深奥的典籍,讨论诗词歌赋,对那些她们眼中的“下等人”,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那些出身风月场的女子,则凭借着她们在人情世故上的玲珑手段,迅速联合起来。她们在“幻心阁”的训练中,相互切磋媚术,分享迷惑男人的心得,共同进步,将那些不通此道的女子,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而那些在第一轮血腥搏杀中,凭借着一股狠劲活下来的“莽孺”们,则成了最尴尬,也最被孤立的一群人。
她们就像一群闯入了瓷器店的母牛。
在这场充满了“才”与“智”的无声战争中,她们引以为傲的武力,她们在生死间磨砺出的直觉,都变得毫无用处。
她们显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那样的……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