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牧府,议事堂。
堂内的空气,比堂外呼啸的寒冬朔风,还要再冷上三分。
炭盆里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却没有一丝暖意能渗透进这凝滞如铁的气氛里。
益州十三家士族的家主尽数到齐,一个个身着锦裘,正襟危坐,神色各异地分列两侧。
万振南依旧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他端着一只白玉茶杯,杯口的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让人看不真切。
他只是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眼观鼻,鼻观心,周遭的一切都仿佛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王琨的脸,早已是一片铁青。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沉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钉在上首那个空着的主位上,那眼神,不是在看一张椅子,而是在看一头即将把他撕碎的猛兽。
其余的家主,则大多眼底藏着深忧。他们的目光在王琨与万振南之间游移不定,指节因为紧握而微微发白,心中都在飞速盘算着自己的退路。
脚步声。
不疾不徐,一步一步,踏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清晰而沉稳。
霍天生一身墨色常服,缓步走入堂中。
他脸上寻不到半分怒意,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温和的笑,那样子不像是来兴师问罪,倒像是来参加一场故友相聚的茶会。
可他越是如此,堂内那根绷紧的弦,就越是接近断裂的边缘。
“诸位都到了。”
霍天生在主位坐下,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目光从左到右,在每一张紧张的脸上缓缓扫过。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分量。
“想必,大家也都听说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北境陈安的大军,已在百里之外集结,兵锋直指我益州。战火将至,可以说,我等已是危如累卵。”
他顿了顿,端起案几上的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吹开浮沫。
“可就在此时,本神为备战而筹集的粮草,却在自家的地界,屡屡受阻。”
他的声音依然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不相干的闲事。
“送粮的百姓,被无端殴打;运粮的车队,被强行扣留。此事,蹊跷啊。”
堂内一片死寂。
只有众人愈发粗重、紊乱的呼吸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墨神此话何意?”
王琨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凌迟般的折磨。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带倒了身侧的茶几,瓷器碎裂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因为极度的激动,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莫非是在怀疑我等?我王家对墨神忠心耿耿,对益州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王贤侄莫急。”
一直沉默的万振南终于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苍老而醇厚。
“墨神也只是就事论事。不过嘛,城中流言四起,皆言此事与王家有关。贤侄若真是清白的,还需尽快澄清才是。莫要因小失大,寒了全城百姓的心啊。”
好一个“莫要因小失大”!
王琨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万振南这老狐狸,看似在劝解,实则每一句话都在把他往火坑里推!
他总不能当众嘶吼,说那些流言就是霍天生自己散布的。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强行辩解。
“那……那不过是一些刁民!觊觎我王家的商路,故意造谣生事罢了!”
“哦?是吗?”
霍天生笑了。
那笑意未达眼底,他没有与王琨争辩,只是对身旁的杜衡递去一个眼神。
杜衡心领神会,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卷扎得紧实的竹简,缓步走到议事堂中央。
他解开绳索,竹简“哗啦”一声展开。
杜衡用他那特有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调,朗声念道:
“益州城东,车马行管事赵三,状告王家护卫一百三十人,于五日前,在城东小石桥,无故扣押其车队,殴伤脚夫十二人,劫掠桐油三十桶。”
“城南,粮商孙记掌柜孙福,状告王家……”
杜衡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一柄柄小锤,精准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一桩桩,一件件,将王家这些日子里的所作所为,连同人证、物证、时间、地点,都念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王琨的脸色,随着杜衡的念诵,一寸一寸地变得惨白。
他无法相信,霍天生的墨安司,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机构,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收集到了如此详尽的罪证!
“够了!”
王琨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他指着杜含,发出一声色厉内荏的咆哮。
“一派胡言!全是诬告!”
“是不是诬告,一查便知。”
霍天生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堂内的温度仿佛都随之骤降。
“不过,眼下战事要紧,本神也没工夫去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话锋一转,那双平静的眸子里,终于露出了隐藏至深的真正目的。
“既然寻常护卫,不足以保粮道通畅;百姓自发运粮,又屡遭所谓的‘匪寇’侵扰。那么此事,便只能由我墨家军,亲自接手了。”
所有家主的脸色,都在这一瞬间,变了。
霍天生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为保粮道万无一失,也为护得我益州百姓周全。本神以为,当从各家私兵中,抽调精锐,与我墨家军统一整编,设立一支‘护粮军’。”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几个字在每个人脑中炸响。
然后,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一字一句,如山岳压顶。
“此军,由墨仓直接统辖,专司粮道护卫之职。非本神手令,任何人,不得调动。”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这哪里是护粮?
这分明是要缴了他们的械,收了他们的兵权!
私兵,是他们这些士族豪门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们在这乱世中与各方势力抗衡的最后底牌。
交出兵权,就等于砍断自己的臂膀,卸下所有的铠甲,将脆弱的脖颈,送到霍天生的刀下。
“墨神,此事……恐怕不妥吧。”
一个与王家交好的家主,面色发白,硬着头皮开口。
“我等家族的私兵,皆是世代家仆,只认家主,不听外人号令。若是强行整编,恐怕……会生乱啊。”
“是啊,墨神三思!”
“兵权乃家族根本,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一时间,堂内反对之声四起,家主们再也无法维持镇定。
霍天生没有说话。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一张张或惊恐、或愤怒、或挣扎的脸。
等到所有声音都渐渐平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诸位的意思,本神明白了。”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议事堂的门口。
他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门外,没有想象中的喧哗,没有预料中的叫骂。
门外,是黑压压的人群。
州牧府前的巨大广场上,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数万名百姓。
他们高举着各式各样的横幅,上面用最朴拙的笔迹写着:“严惩国贼,还我粮道”、“支持墨神,保境安民”。
数万百姓,鸦雀无声。
他们没有呐喊,只是用那数万双眼睛,沉默地,灼热地,注视着议事堂的方向。
那沉默的注视,汇成一片愤怒的海洋,比任何山呼海啸的声浪,都更具压迫力。
“诸位若是不愿,本神也不好强求。”
霍天生的声音,悠悠地从门外传来,清晰地飘入堂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只是,城外的这些百姓,恐怕……不会答应啊。”
堂内的家主们,顺着洞开的大门,看到了外面那片沉默的,愤怒的海洋。
他们的脸色,瞬间变得和王琨一样惨白。
他们终于明白,自己没得选了。
在霍天生这手光明正大,却又无法破解的阳谋之下,他们早已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要么,交出兵权,苟延残喘。
要么,就被这股由民意汇成的滔天巨浪,彻底吞噬,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一根。
“我万家,愿以墨神马首是瞻,抽调族中三百精锐,编入护粮军!”
万振南第一个站了起来。他对着霍天生那并不高大的背影,深深一揖,苍老的身躯几乎弯折到了地上。
他这一拜,彻底压垮了其余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我李家……也愿追随墨神!”
“我赵家……愿出两百私兵!”
一个接一个的家主,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颓然地站起身,用颤抖的声音,做出了唯一的选择。
最后,只剩下王琨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议事堂中央。
他看着那些片刻之前还是盟友的人,一个个卑微地向霍天生低头,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是不甘,是屈辱,是彻骨的绝望。
霍天生缓缓转过身,重新走回堂中,在主位坐下。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王琨的身上。
“王家主,你呢?”
王琨死死地咬着牙关,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的小丑,承受着所有人的嘲笑与审视。
许久,许久。
他才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几个字。
“我王家……愿出五百精锐。”
霍天生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益州的天,才算是真正,姓了墨。
他用一场不见血的战争,兵不血刃地,将这些盘踞百年,根深蒂固的地头蛇们,最锋利的牙齿,一颗一颗,全都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