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的鸣唱里裹着晨露的湿气,苏惜棠裁纸的手顿了顿。
七张泛着毛边的纸页在案上排开,每一页都压着半枚青竹村特有的竹节印——这是她昨夜和程七娘商量好的,各村代表需用另一半竹节印对合,方可信为真方。
苏娘子。窗棂被叩了三下,是小桃的暗号。
推门进来的少女眼下挂着青黑,手里攥着本边角发皱的旧账本。
她掀开封面,露出内页上几行若有若无的淡痕:用米汤写的,晾干就看不见。说着划亮火折子凑过去,纸面腾起几缕轻烟,墨色字迹竟像被阳光晒醒般缓缓浮现,程娘子说,让各村药童用陶壶温酒时,把账本贴在壶壁上。
苏惜棠指尖抚过那行雾心兰三钱,蜜炙半柱香,喉头突然发紧。
小桃才十五岁,从前连算盘珠子都拨不利索,如今为了研这隐形字,熬得眼尾都起了细纹。辛苦你了。她轻声说。
小桃耳尖一红,把账本往她手里塞:不辛苦的!
昨儿张婶子给我送了块米糕,说等病好了要给我纳双绣花鞋......话音未落,院外传来马蹄声,她猛地噤声,抄起账本就往灶膛里钻——那是关凌飞特意让人挖的暗柜,藏着全村的救命方子。
苏惜棠掀帘出去时,正撞见程七娘蹲在廊下,手里捏着块蓝底白花的土布。
她指尖在纹样上跳格子,嘴里哼着跑调的儿歌:月亮走,我也走......二四六拍煎药,三七拍加蜜?抬头见苏惜棠,便把布往她怀里一塞,青竹村用并蒂莲,南坡村用缠枝菊,这样就算衙役截了布,也只当是妇人裁衣裳的样子。
七娘。苏惜棠摸着布上凸起的针脚,要是被发现......
发现又如何?程七娘扯了扯发间的银簪,那是她从前当粮帮执事时的暗号信物,大不了说我念旧,照着老家花样织布。
再说......她压低声音,县太爷要的是政绩,要的是青竹村出乱子好交差。
咱们把水搅浑了,他查无可查,倒要怕皇上怪罪下来。
远处传来开山的号子声,关凌飞的嗓门混在里头格外响:老周头,那棵歪脖子树留着!
正好给光翼鹰搭窝!苏惜棠踮脚望去,半山腰的灌木被砍出片空地,猎户们正把灵田育的药苗往石缝里栽——那些苗子才拇指高,根须却扎得极深,才半日就蹭着石皮抽出两片新叶。
老吴头蹲在边上,用铁锤敲着石头,野药自生,天赐勿夺八个字歪歪扭扭,倒真像山鬼刻的。
这是要做给巡山的衙役看。程七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凌飞说,光翼鹰每日辰时撒种子,三天就能长半尺。
等衙役查到,只当是老天爷开眼,哪敢动?她顿了顿,又补一句,老吴头特意把刻刀磨钝了,那字看着像自然风化的。
日头爬过东山顶时,七村代表陆续到了。
背竹篓的、挑菜担的、牵着牛的,都在村口老槐树下转三圈,摸过第三块树皮后才往苏惜棠院里走。
每个代表接过裁开的手册时,苏惜棠都要盯着他们对合竹节印,看他们把纸页塞进鞋底夹层、发鬓里、甚至掏空心的萝卜里。
最后一个是南坡村的王大胆,他把纸页卷成烟卷,拍着胸脯说:要是被查,我就说烟瘾犯了!
夜色漫上山头时,最后一批代表刚走。
苏惜棠靠在门框上揉肩,忽闻院外传来极轻的瓦片碎裂声。
她手按在腰间玉佩上,那是空间入口,必要时能藏人——可不等她动,一道黑影已从墙头上翻进来,月光下露出半张紧绷的脸,是针婆子。
苏娘子。针婆子的声音像淬了冰,可手里却攥着个涂了蜡的纸包,太医院的镇魂散,专克你们的。她解蜡的动作极快,药粉簌簌落在灶膛里,我给村东头瘫了三十年的赵老兵试过,灌了三碗没动静。
可你们的雾心兰......她喉结滚动,他今早能扶着墙走两步了。
灶火炸响,火星子溅在针婆子发间,照见她眼角的湿意。
这个向来板着脸的封脉术传人,竟地跪了下去,青石板撞得膝盖生疼:我在太医院学了二十年,学的是怎么保贵人平安,怎么压下民间疫症。
可你们......她抬头望着苏惜棠,你们学的是怎么让人活。
苏惜棠盯着她膝头的青石板印,又看了看灶里还在冒烟的药粉。
夜风掀起她的衣襟,玉佩在胸口发烫,灵泉的叮咚声突然清晰起来——那是空间里的灵泉,从前只用来浇药,如今......
起来。她伸手去拉针婆子,指尖触到对方粗糙的手背,跟我来。
月上中天时,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村后竹林里。
竹叶沙沙作响,隐约能听见苏惜棠的声音:要学救人的本事,先得见点真东西......山雀的鸣唱裹着晨露穿透竹帘时,苏惜棠的指尖正按在灵泉畔的青岩上。
她能清晰感觉到地底传来的脉动,像极了现代中医课上摸到的滑脉——那是大地生机流转的韵律。
跟我来。她转身时,月白裙角扫过针婆子膝头未消的青肿。
这个向来把规矩刻进骨血的封脉师此刻像被抽了脊梁,腰背佝偻着,却又固执地抬着下巴,眼底翻涌的不是傲气,而是近乎虔诚的灼烧。
灵泉藏在竹林最深处,被七棵百年老竹围成圆阵。
苏惜棠伸手抚过其中一棵,竹身立刻裂开细缝,清冽的泉水涌出,在月光下泛着银鳞似的光。
针婆子的呼吸陡然一滞——她在太医院见过无数奇珍,却从未见过这样有灵识的泉水。
割指。苏惜棠从袖中取出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滴三滴血。
针婆子接过针的手在抖。
她当过三十年医正,给皇子公主扎过针,给犯了癔症的宫娥封过脉,却从未用这等方式验证过自己。
但当针尖刺破食指时,她反而平静了——血珠坠下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像是要把前半生所有的犹豫都震碎。
三滴鲜血坠入泉心,第一滴刚触水就被卷进漩涡,第二滴沉到半尺又浮起,第三滴却在水面凝成了青莲形状。
针婆子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的血珠还在往下淌,她却像被定住了似的:地母认契......她的声音发颤,我师父说过,太医院医首接任时,曾见过灵泉吐莲。
可那是......
那是他们用活人血养出来的假相。苏惜棠蹲下身,泉水映出她眼底的清光,这灵泉认的是救过的命,积的是活人德。
你治瘫了赵老兵,救过南坡村发疹子的娃,这些功德,泉里都有数。
针婆子突然捂住嘴。
她想起昨日清晨去看赵老兵,那老头扶着墙冲她笑,露出缺了半颗的牙:针大夫,我能自己上茅房了。她想起前晚给王二婶接生,婴儿的哭声震得窗纸都颤,那年轻母亲抓着她的手说:您比送子观音还灵。这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热乎气,此刻全涌上来,烫得她眼眶发疼。
我应。她突然跪下,这次不是为了求,而是为了认,往后我治的每个病人,都记进《活人录》。
以心印血,一页不漏。
苏惜棠伸手拉她,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针留下的,和她自己把脉磨出的茧子,竟有几分相似。
七日后的日头毒得很。
监查使的官轿刚到村口,就被晒得褪色的青布帘裹着的热浪呛得直皱眉。
他掀帘时,正撞见三个光屁股娃追着芦花鸡跑过,个个脸上红扑扑的,哪有半分病容?
青竹村的百姓,都吃什么续命?他把茶盏往案上一墩,茶沫子溅在崭新的湖蓝官服上。
回大人话,我们吃野菜粥。最先开口的是张婶子,她捧着个豁口陶碗,碗里漂着几根荠菜,您瞧,这是今早刚挖的。
还有山薯!王大胆扛着半袋灰扑扑的山薯过来,我家地窖存了半窖,够吃到新粮下来。
监查使的眉峰越拧越紧。
他派去的暗桩明明回报说青竹村在偷偷种药,可眼前的药圃里,只有几株蔫头耷脑的野菊——哦不,仔细看,那些所谓的根本是老吴头特意移栽的苦苣菜,叶子边缘的锯齿都跟药草一个样。
那这是什么?他抓起案上的《村民康健簿》,封皮磨得发亮,内页却写得密密麻麻:五月初三,李狗子咳嗽三声;五月初四,刘阿婆喷嚏两下......翻到最后一页,竟还贴着张歪歪扭扭的图表,用红笔画着咳嗽日减图。
这是阿青记的。说话的是个穿青布衫的小少年,缩着脖子却硬撑着抬头,程娘子说,病得清楚,才能好得明白。
监查使捏着簿子的手青筋直跳。
他在太医院当差时,见过太多粉饰太平的账册,可这本里连赵老兵今日扶墙走了七步都记得分明,墨迹有深有浅,一看就是不同日子补记的。
他突然扯过阿青的手——少年掌心有墨渍,指甲缝里塞着炭灰,分明是常握笔的。
他把簿子往地上一摔,官靴碾过五月初七,全村无咳那页,算你们运气!
当夜的灵田被月光浸得发白。
苏惜棠盘坐在田中央,玉佩贴在心口发烫。
她能感觉到晶丝顺着血脉游走,从指尖到心脉,最后在丹田处汇成龙形——这是空间与她彻底认主的征兆。
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随身带的羊皮卷上。
笔走龙蛇间,最后一句医训跃然纸上:药无正邪,唯问本心。
话音未落,九道金光从地底窜出。
苏惜棠抬头,只见空中浮着九座石碑的虚影,第八碑旁那个模糊的符号突然亮如星子。
而更远处,皇陵方向传来闷雷般的轰鸣——那座沉眠千年的第九碑,终于裂开了。
幽蓝光芒中,倒悬宫殿的轮廓若隐若现。
碑底四个血字在光中流转,像是等了太久太久:契归女承。
晨雾未散时,关凌飞推开院门,就见苏惜棠坐在廊下石凳上。
她的指尖泛着青白,像被雪水浸了整夜,可眼底却亮得惊人。
他刚要开口,就见她突然抬头,望向皇陵方向——那里的晨雾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凌飞。她伸手拉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他一颤,明日,该去医墟了。